恩人
这是韩子忘一生中最幸运的一天。
他幼年因父亲似能实现的期待,短暂的拥有过几年幸福的孩童生活,那时他名为陆生旭。
郡王府出生的孩子,虽非嫡子,却是陆平苗的第一个孩子,父亲韩炊又是母亲珍爱之人,母亲宠他甚过嫡出的弟弟陆生意,吃穿用度皆是上乘,母亲入宫也会特意携他与弟弟同去。
陆生意四岁始,知晓嫡庶之分,见母亲偏爱哥哥,又因后宅教唆更加敌视长兄。
每每入宫都要趁机拉拢其他孩童嘲笑孤立他,最过分的一次结绳绊他,害他跌入水中,孩子们自觉闯了祸,偏又不敢声张,慌忙离散。
幸得一女童救他,她见他落水无人救助,在岸上为他叫喊哭泣的人都无,他见她衣衫皱旧,发质枯黄胡乱窝成两个揪,互相觉得对方很是可怜。
这名女童正是仁川,北方很少有人会水,偏她前生游泳是必修课,前前后后在这池子里救了不少猫儿狗儿,这不如今又救了一个漂亮的男娃娃。
中午她吃了冷硬的米饭,虽然用珍贵的干净热水泡了,还是肠胃不适,正在院中兜着圈儿散步消食,听到落水声便脱了撑场面的外服,从狗洞钻出前来救人。
此后陆生旭入宫,必抽空来看他的小恩人,时不时带点玩具点心,仁川来者不拒,讲些稀奇古怪的小故事与他作为酬劳。
从三打白骨精到木兰从军,驱逐匈奴的少年将军霍去病,料事如神的诸葛亮等,可见男子建功立业不输于女子,而他神往无比。
回府后也闹着要学武,陆平苗虽觉得他是一时兴起,还是特意寻了武士教导,当做锻炼身体也好,韩炊身子就是弱了些,才迟迟怀不上老三。
对仁川来说,这是深宫里无聊时的消遣,她闲的厉害能对着地上的蚂蚁喋喋不休;
对陆生旭来说,这是他童年最有趣的事,他烦透了跟弟弟的面和心不和,在故事里他仿佛入了另一个世界。
随着郡王府主夫的家族势大,府里气压越来越低,父亲不满意母亲的糊弄,与主夫和离之事几乎再无可能,母亲不同意父亲回乡探亲,怕他一去不回。
他五岁时,父母的关系越发剑拔弩张,母亲也很少再携他入宫,只断断续续寻来他缠着要的《奇门遁甲》《墨经》《世本》《兵法诡道》等工法类古书。
韩炊并不反对他琢磨这些奇技淫巧之术,他巴望着儿子与自己背道而驰,也好避开己身的悲苦。
他七岁时,成安被立为太女,主管户部,他偶尔听闻成欢的消息,协助亲姐改善算法,账本一查即明,贪腐之风渐清;制出如今家喻户晓的肥皂等生活物品,使得国库日益充盈。
这对嫡亲的姐妹关系非比寻常的好,成安从不隐瞒妹妹的功劳,成欢也无心大位,她好像一直得过且过,慢悠悠的,懒怠的,偶尔冒出个鬼主意,缠着阿姐帮她实现。
他九岁时,成安帝登基,国号仓鼎。
那时母亲还是只有两子,他被携入宫中观礼,成欢的位置离女帝极近,已是少女模样。
她面目清朗,其实与女帝容貌迥异,女帝五官肖似前帝,眉眼张扬大气,鼻子挺拔,估摸只嘴唇同妹妹承自其父。
成欢面容较为清淡,似画中人,唯有眼睛清亮灵动,瞳仁圆溜溜惹人喜爱。
她今后再不需要穿皱巴巴的衣服,吃冷硬的米饭,钻狗洞,从此贵衣华服,呼奴使婢,美食珍馐皆为寻常。
仓鼎元年元宵节,成欢献上花费数月制作的琉璃灯,恭祝国运昌隆,此后不久便被册立为仁川王女。
女帝赐了偌大的王女府,她却经常赖在宫内。
仁川立府之日,他没忍住偷摸溜出府去观礼,哪想她根本没有出现。
看来只有他心心念念,王女早已忘记他这旧时玩伴。
他十二岁时,韩炊趁着陆平苗外派谋划回乡,问他是否想要留在京中,他心里嗤笑:这繁丽的京城,哪有我呆的地方呢。
他斩钉截铁回道: “我自是要跟您家去的。”韩炊叹息着摸他的头: “好孩子。”他心下冷哼,却没再多言。
现下他已十五,自随父回乡,不曾想过会再遇成安。
茶棚初见,出城再遇,如今已是第三回了。
一个多月前,他带着父亲的亲笔信投奔武当掌门张均在,韩炊信中表述: “吾儿性僻,不忍其困守京中,烦张姐姐护佑一二,做个江湖中人倒也潇洒。”
张均在没料到佳人早逝,见信思其旧时模样,一派掌门竟忍不住当众落泪,她抓牢自己的手道: “我必不负他所托,今日起你便是我亲子。”
韩子忘也干脆,当即跪下叩首敬茶唤她义母。张均在早年收了义女当做接班人培养,名唤张芸,他也得唤一声义姐。
自来武当,他既需要站稳脚跟,不想被当做废物轻视以免日后受人摆弄,因此讨了为杏花村设置护泉机关的差事。
杏花村出售汾酒年收益颇丰,武当与其长期合作护送押运之事。
他琢磨匠器术法近十年,小有所成,布置一个看护的机关手到擒来。
但他也不想与义姐争势,叫义母为难,只要了一批师弟跟随,传授他们机关之术。
江湖中的男子规矩约束虽少,到底不及女子行事方便。武当弟子中男子比例不足十分之一,即便日后统统跟随他,也不惹眼。
杏花村的泉水是酿酒的关键秘方,近日他正琢磨着改进机关,收到陶村长派人传信机关受到破坏一事,他遣了四位师弟结伴前去修缮,自己继续在山洞里思索。
这里是他的秘密基地,堆了许多木制器具,也有零星的铁质铜器,许是人世间事务繁杂,纯天然的洞穴让他更有灵感。
只是天色渐黑,他打算回门派之际,见到几个顽皮师弟挖的壕坑处有光焰跳动。
那壕坑处都是枝丫小路,少有人去,师弟们想挖坑逮点野生动物养着,不曾设下陷阱,时不时前去查探一番。又担心有人误入,还在坑里放了吃食。
他回山洞里临时安装了一根趁手的长枪,拨开草木枝丫,循火光而来,却不想在这里见到了成安。
已是离京后第三回见着她了,岂不是天意如此?
她比幼年第一次见到时,形容更加狼狈,左脚锦靴上的东珠饰物不知丢在哪里;
油布下的衣裙脏污不堪,裙摆刮成了破布条;发髻散乱,多缕头发散落在颊边耳后。
这般景象让他心生妄念:想用机关术法将她永远藏于这深山里。
她眼眶还嫣红着,见到他来眼睛瞪得溜圆,震惊到: “是你?”
他的耳膜轰鸣,胸腔突然鼓胀震痛,比她还要震惊,嘘哑出声: “你,还记得我?”
仁川轻皱眉头,眨着眼睛狐疑道: “你不是韩家郎君?”
韩子忘暗嗤自己痴心妄想,轻轻舒出一口气道: “正是,我名子忘,现为武当弟子,姑娘怎会在此?”
随即将枪茅掉了个儿,枪杆递与她道: “姑娘还是先出来再说吧。”
仁川见他耍枪的把式,知是个会武的,也不多废话,用力抓住枪杆,提气蹬着坑壁。
脚踝又是一阵钻心的疼,她忍不住吸了口气,好歹是上来了。
她双手抱拳,朝韩子忘诚恳拜道: “多谢韩公子相救,日后必当重谢,不然我怕是要在这坑里忍饥受冻一夜。”
韩子忘闻言轻笑出声: “哦,你要如何重谢?赏我大笔银钱?”
顿了顿,缓了语气又道: “你的脚伤到了,还是先随我回门派寻人医治一番再谈其他吧。
仁川觉得此人口气怪异,只当他年纪轻轻便历经艰难之故。
她想了想,看着他的眼睛诚恳回道: “若是你想回京,我可设法助你!”
韩子忘闻言诧异,又觉可笑,知晓她许是听闻了他们韩家父子狼狈离京的传闻,指不定以为自己是被母亲家族扫地出门呢。
见她神态认真,他深深地回望过去,语焉莫测道: “我想要的,姑娘怕是给不了。”
等别人承诺的给予,哪里及得上自己亲自去取得,他不会重蹈父亲的旧辙。
韩子忘并不想携恩自重,何况真论起来她才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他态度平缓许多: “在下先前不过玩笑话,此乃举手之劳,姑娘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且先随我回门派医治脚伤吧。”
仁川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随他在小道默默行走,她脚伤不便,为防她再滑跤,枪柄又递至她的手中。
今夜虽不是满月,也能勉强看到前方一丈处的少年清瘦身形,肩背挺拔。
他曲身弯腰用手扫开崎岖小路旁的枝丫时,下盘稳健,并不会带动枪身让她跟着踉跄。
行走时又将力道汇于枪身,好使她借力,是个面冷心热的少年啊。
一路无话,走至半途,便见门派侧门处一排灯笼鱼贯而出,超后山飘去。
韩子忘心下了然,她的随从已是找上了武当寻人,他早知以她的身份,哪怕他穷尽毕生所学也是不能将其困在山间的。
不说远在京城的女帝多重视这位王女,她那几个女侍怕不是要去寻关边大将把这整个河东翻遍。
两人脚程不快,花费半个时辰到得武当,着人寻唤医者,一番忙碌客院的谭秋也惊动了。
她本就无心歇息,闻得人声便急忙出来,寻人队伍才出发不久,她也没报什么希望。
却见到王女被妥帖的安置在软轿中,她上上下下扫了几遍,王女虽形容狼狈,关键之处并未伤到,精神也尚可,见她急慌慌的跑来还安抚了几句,便被抬至客房等待医师看诊。
谭秋未料到如此巧合,竟是韩家小郎救了王女。
她也不管韩郎君怎么就成了武当弟子,只感激地朝他多次拜谢,承诺道:日后若有差遣,必当助他。
韩子忘此时已经平复心绪,并未将谭秋的话放在心上,淡然客套回礼:小事一桩,无足挂齿,还需向义母通报,客人自便云云。
半夜,星云几个陆续赶来。
仁川脚伤已经用过药,幸而只是经脉扭伤,白色纱布缠着,定期换药,养上一两个月便能恢复。
众人皆松下一口气,洗漱睡去不提。
第二日一早,星辰就跟武当的几个年轻弟子打成一片,兴致勃勃说要去后山活捉一只野鸡给自家小姐熬汤补身子呢。
武当的姐妹劝她: “这山里的鸡常年遭弟子霍霍,极其精明,现只有那群跟着韩师弟的男弟子们能用机关活捉。”
星辰却胸有成竹道: “自有妙计”。
客院靠近山门,一早人来人往吵吵囔囔,仁川不知怎么梦见了昨夜的场景。
韩郎君问他如何报答,她口不择言: “救命之恩,自当以身相许。”
话毕惊醒,一身恶寒: “在这个时代女子提及以身相许是要被人骂死的,这是在占人便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