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顺梁(六)
等到了府衙,天色已然见黑了。
徐培在府里大摆宴席,盛情难却,说什么都要留他们在此过夜,以答谢他们为顺梁百姓除害,外加救了他的宝贝孙女。
方遥本想尽快赶回宗,但考虑到谢听也在,总不能丢下他先走,也不好带着他连夜赶路。
金阳宗的几人都或多或少都挂了伤,所以也没有拒绝,打算在此处将就几晚。
八仙圆桌上摆满了精心准备的各色佳肴,考虑他们修道之人口味清淡,所以菜色口味都很精致淡雅。徐培待客周到,几乎每人身后都安排了一位下人,在帮忙布菜。
方遥不习惯被人侍奉,加上她不重食欲,并未怎么动筷,而金阳宗几人因为冥纹在顺梁出现的事,神色有些凝重,饭席间,聊及今日除妖之事。
“这次除妖虽凶险,但好在顺利,等师弟的伤好些,我们便启程回宗,尽快告知师父冥纹现世之事。”
袁成秀如是说,他话中的师弟指的是唐岐,他伤及丹田,但好在没伤到金丹,静养几日,回去再用丹药调理一番,也就恢复了。
“你们来的晚,尚有一事不知,”方遥觉得此事应当提醒他们,“那骇鸟妖还有三个兄弟,死于不明大妖之手,那骇鸟妖误以为是人修所杀,所以才绑了知府孙女。”
金阳宗的几人闻言,诧异地对视一眼,顺梁竟然还有只大妖潜伏?
方遥继续道:“那三只骇鸟妖皆被碎去妖丹,院子里没有明显打斗迹象,它们甚至没有反抗。”
这头骇鸟妖实力强横,虽然有冥纹强行拔高境界的缘故,但它实力本就不俗。
能以一敌三,且让对方毫无抵抗之力,这个大妖的实力恐怕远远超乎他们的想象。
袁成秀沉思片刻,安抚众人道:“多半是妖族内斗,那大妖既然不愿露面,便没什么好担心的。”
方遥先前觉得此妖身份动机不明,且在暗处,是个隐患。不过此妖若是有心作乱,在他们和骇鸟妖打完架时,灵力枯竭负伤之时,是最好的出手时机,稳稳坐拿渔翁之利。
可是它没有,方遥心下猜测,或许真如袁成秀所说,那大妖和骇鸟四兄弟有私仇,见老四身染冥纹比较棘手,所以唯独放过了它?
她冷静分析道:“那几只骇鸟妖有可能是从妖界叛逃出来的罪妖,这类妖穷凶极恶,有几个仇家倒也不奇怪。”
昨日她检查过那三具骇鸟妖的尸身,发现脖子上有浅浅的锁链痕,当时她还没想到是什么,现在想来,很有可能是在缚魂塔囚禁过所留下的痕迹。
祝雯月赞同点头:“的确,自妖皇宿玉掌权以来,整肃妖族,御下甚严,已经鲜少发生这种妖类大肆杀虐人族的恶性事件了,多半是罪妖。”
宿玉这个名字,听起来温良无害,但对妖族历史稍微了解的人,都知道这位新晋妖王手段有多狠。
他的名号有很多,“妖王”、“妖皇”、“妖尊”等等,因为他的原型是一头白毛狐狸,也有不
少同族会尊称他狐王。
早些年,妖族地域甚广,政权迭代极快,只要有点实力的妖就能占个山头,自称为王。可这位宿玉不一样,他偏偏抢有主的山头占,抢完一座抢下一座,谁的名号最响亮,他打谁打得越狠。
等到整个妖界无人敢称王,他就成了王。
那些没被他打死的妖,反而成了对他十分忠诚的部下。
宿玉一统妖界时,各大宗门还甚是担心,妖族难得出这样一位人物,以后会不会举兵和人族开战,为此还集齐各宗掌门专门开了个商讨会。
而这边会还没开完,那边传来消息,新任妖王颁布妖界新律法,禁止妖族杀戮人族,瞬间让乌烟瘴气的妖界为之一清,使人妖两族紧绷的关系有所缓和。
方遥之所以这么清楚,是因为她跟着师父也参加了那个可笑的商讨会,见识到了各大宗主齐齐变脸是什么模样,那叫一个精彩纷呈。
虽然这位新任妖王有意两界止戈言和,可人妖两族积怨已久,矛盾并不是一两天能够化解的,在人的地盘,妖仍是人人畏惧,人人喊打的存在,而在妖的地界,人族在某些肉食性的妖看来,也仍是行走的口粮。
袁成秀轻蔑地道:“管它是不是罪妖,妖都该死,以后我见一只杀一只。”
清脆的一声响,方遥偏头看去,谢听面前的汤碗空了,瓷勺正在汤碗里打转,微垂的桃花眼显出几分薄锐的弧度。
席间那道银耳莲子梨汤炖的还不错,正好在她的左手边,方遥顺手又给他盛了一碗。
面前推过来一碗梨汤,谢听看了看她,后者平静的眼神似是在说,我们在聊正事,你乖乖喝汤。
谢听默不作声地拿起瓷勺,继续喝汤。
“人妖界的矛盾横亘积攒了千万年,加上新任妖王的管束,已经达到了某种微妙的平衡,并不会轻易打破,”
祝雯月觉得人妖的矛盾太老生常谈了,以往千万年都不曾解决的问题,也轮不上他们这代,“倒是这幽冥教,起源方式不明,通过感染冥纹的方式发展教众,散布极快,诡异离奇,让人忌惮。”
因为幽冥教众的寿命都不长,之前都活跃在西北边境,尚未引得各大宗门的重视,但如今都已波及到顺梁,不得不叫人担忧。
正当饭厅的气氛有些沉重时,一道轻软的童音传来:“棠棠谢各位仙长的救命之恩。”
徐培的孙女棠棠被奶娘领来了,她换了身小裙子,情绪似乎也稳定许多,手里捧着一只精致的檀木匣。
她鼓起勇气,走到曲长陵跟前,双手递去木匣放在他面前的桌边,低头绞着手指,有点害羞地说:“小哥哥,谢谢你救我,害得你受了伤,这个灵芝能治病,送给你……”
曲长陵低头看着那个小匣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拒绝:“我用不上这个。”
两个小孩子的互动吸引了在场人的目光,气氛陡然松快起来,袁成秀见状打趣:“小姑娘你还是自己留着吧,这个小哥哥可什么都不缺。”
身
为掌门最宠爱的弟子,宗里最好的东西都是先紧着曲长陵,怎么会看上这等凡物。
棠棠有些不知所措:“什么都不缺?”
祝雯月也笑道:“小姑娘,你要是想报答这恩情,不如等你满八岁后,去拜入我金阳宗门下,你若有灵根仙缘,就跟这小哥哥成师兄妹了。”
金阳宗……棠棠默默记住了名字。
方遥不禁挑眉,这弟子挖的,可真是见缝插针啊。
“各位仙长,那灵芝不收,这些可要收下,这是我们约定好的报酬。”
徐培挥挥手,让属下搬来了一只大箱子,里面装着满满整箱的金银还有三千灵石。
“我那份的金银就不要了,拿去抚慰死者家属吧。”方遥说。
“嗯对,灵石可以要,金银倒是不必了。”金阳宗众人赞同道,他们吃住基本都在宗门,金银委实用不上。
“那这灵石怎么分?”袁成秀不由得看向方遥。
方遥:“自然是按人头平均分。”
袁成秀还以为她会按宗门分,她拿一半,他们金阳宗拿一半,甚至这三千灵石,他拿着也有点烫手,毕竟最后那致命一剑出自方遥之手。
没想到她竟然这般大方。
剩下的灵石分一分,在场五个人,正好一人六百。方遥想,这一趟走得还挺值,赶上一个月的宗门分例了。
听到她说平均分,曲长陵愣了愣:“我也有份?”
方遥点头:“当然。”
“可是我都没帮上什么忙……”
“你救了棠棠。”
曲长陵低下头,不敢把这功劳拦在自己身上:“等你们诛了妖,棠棠也自然能获救,是我太冒进了,还连累唐师兄也受了伤……”
“战场瞬息万变,当时棠棠离那妖太近了,若那骇鸟妖妖性大发,棠棠一定逃不脱,这些都是说不准的事,”
方遥看向曲长陵道,“所以不必设想其他结果,棠棠获救,你唐师兄的伤调养一阵便能痊愈,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不是么?”
清淡的女声并不轻柔,却像一阵林间晚风吹落树梢枯叶,让他心下的内疚和自责缓解了许多。
曲长陵初见方遥,只觉得她是个有些冷淡、不近人情的别宗师姐,而且好像与大师兄不睦。
没想到第一个宽慰自己的,竟会是她。
“是啊小师弟,我的伤与你无关,是我自己没能躲开,你不必自责的。”唐岐也出声道。
“师兄师姐,我本来此行也是出来跟你们增长见识的,这份灵石我不能要,何况师兄你养伤也需要买灵丹,这份灵石算给你。”
曲长陵下定主意,怎么也不收那份灵石。
方遥可不管他们金阳宗内部怎么分配这笔报酬,倒是觉得这小孩子品性倒正,又是单灵根,心下感叹金阳宗运气倒好,收了这么个徒弟。
“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我到时候去金阳宗怎么找你呢?”棠棠把曲长陵当做了救命恩人,忍
不住追问。
恩人本人还未答话,旁边的袁成秀搭腔道:“这还用找,金属性单灵根加天生剑心,整个修仙界都找不出第二个了。()”
方遥闻言有些诧异地抬眸,这孩子竟然跟阿正一样,都是天生剑心?
这倒确实难得,难怪金阳宗掌门如此宝贝这个弟子。
之前还有传言说,曲长陵是宗主袁鹤的私生子。
毕竟在擂台上对打了这么多年,方遥也算了解袁成秀此人,他的剑道天赋尚可,就是心眼太小。
这孩子若真是他爹的私生子,以袁成秀的性子,怎么可能这般毫无芥蒂地众人介绍这位小师弟,还颇为引以为傲的样子,可见私生子的传言,并不可信。
方遥继而又想到了自家俩崽崽,也不知道她出来的这两日,师弟师妹们能不能管得了他们……
她家那俩兄妹乖的时候很乖,皮起来的时候,可比曲长陵好动多了。
她从天生剑心,想到金阳宗私生子的瓜,又想到自家俩孩子,旁人不知道她脑中的千回百转,身旁的谢听觉得她凝视某处的方向,过于久了。
顺着她目光看去,看到方才放言妖都该死的那个男修,好像叫圆什么橙,谢听唇角敛起,搁下筷子。
方遥感受到袖子被人扯了扯,她转头,谢听淡淡道:我吃饱了。()”
“嗯。”
“回房。”
“好。”
等等……
方遥应下之后,才迟钝地反应过来:“回哪个房?”
“仙长,我听谢公子说你们是道侣,所以才给你们安排在了一处。”徐培适时解释。
“没有多余的房间了?”
徐培讪讪点头:“府衙总共五间客房,几位金阳宗的仙长们各占一间,确实是没有多余的了。”
“我可以跟我师弟挤一挤。”袁成秀忽然道。
唐岐一愣,满脸难色:“师兄,我不习惯和别人一起睡。”
袁成秀没想到自己被嫌弃了,改口:“……那我跟小师弟挤一挤。”
曲长陵:?
你问我的意见了吗?
还不等小师弟抗议,祝雯月不赞同道:“师兄,你跟小师弟都受了伤,住一间房多有不便。”
再说,人家是道侣,住一间不是很正常,她不理解师兄怎么这个时候出来装大方。
方遥也不想跟伤员抢房间,道:“无事,一间就一间。”
—
屋内烛光如豆,这里的气温比凌霄峰上要暖和些,方遥怕进蚊虫,把窗扇关上,点上驱虫的熏香,随后拿起了床榻上的一方被褥,铺在了地上。
客房共分内室和堂屋,沐浴用的木盆和恭桶都被搬去了堂屋,以屏风相隔。方遥刚铺完被褥,已经沐浴完的谢听走了进来,看到她在地上铺床也不意外,只问:“你要睡地上?”
“嗯,”方遥想了个蹩脚的理由,“我晚上习惯打坐,怕打扰到你。”
卖糖
() 人的小贩说得还真没错,他们确实还挺不熟。或许他认识自己很久,但于她而言,他还是只是个刚认识不到一个月的男子,她还没有办法说服自己与他同榻而眠。
谢听没有拆穿她,主动帮她把榻上的枕头拿过来。
方遥不经意抬眸,前面的男子半干的墨发松在肩后,除去宽松的外袍,雪白的中衣服帖在身上,构勒出宽肩窄腰,他这身材……倒是比她想得精壮一些。
谢听想到饭席上的话题,撩起眼皮,有意无意地问:“你觉得妖都该死吗?”
“事无绝对,”方遥收拾的动作微顿,道:“无论是人是妖,滥杀无辜,才该死。”
人族尚有强盗土匪为非作歹,谋财害命,更何况野性难驯的妖族。
这凡人似乎对人妖之间的事很好奇,倚靠在床头,手指扯过薄被,盖上了半截,好整以暇地问:“如果有妖是因为别人想杀他,他才动手杀了人,这算滥杀无辜吗?”
方遥想了想,说:“不算,这是正当防卫。”
他好似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唇角微扬:“我也这么觉得。”
妖族有自己的地盘,与人族泾渭分明。见过妖的凡人并不多,更没几个凡人见识过斩妖的画面。
方遥虽然当时及时地蒙住了他的眼,还是有点担心他是被白天的情形吓到了,从而产生了什么心理阴影,因此多安慰了他两句:“今日是巧合,你以后都住在灵霄宗里,不会再碰到妖了。”
“嗯。”谢听眸底闪过兴味的光,应声。
方遥随后起身道:“我去沐浴,你先歇下罢。”
她平时睡前多用净尘术,灵力洗涤干净还方便,不过今日打了架,她手上也沾了那骇鸟妖的血,不洗洗,她浑身难受。
等她沐浴完回来时,床榻上的男子已然似睡着了,他的睡相倒是安稳,只有浅而均匀的呼吸声。
方遥将烛火吹灭,盘腿坐在地上,对着窗外皎洁的月色,闭上眼,一边运转心经,一边脑子里又开始自我推演剑招,打发时间。
窗外,星淡夜廖,寂然无风,清冷的月光洒在窗边盘腿而坐的女修身上,墨发雪衣,玉骨冰肌,她虽只穿着中衣,衣襟却系得很紧,看不见锁骨,只露出一截纤白的脖颈,如孤月寒霜,散发着凛然不可侵犯的禁欲气质。
她表面上挺腰盘腿坐得笔直,一动不动,宛如石雕,实则深陷入定状态的她,脑子里却是刀剑争鸣,打得一派火热。
不知何时床榻上的男子悄然睁开了眼,薄褥被一条蓬松雪白的毛绒大尾巴掀开,游蛇般灵活地卷住她的腰,直接将人腾空带起,落入他怀中。
她正坐在窗边风口,身上的里衣浸染了些寒意,他便将她整个人拢在怀中,用身体的温度将她周身的寒气驱散。有力的双臂紧搂着她的腰,男人满足地埋在她的颈窝蹭了蹭,贪恋地嗅闻她身上的气息,轻唤:“阿遥……”
粗壮蓬松的尾巴兴奋地在身后摇来摇去,差点把床幔都扇塌了。
分别四年,谢听快想疯了,从在执事堂重逢见到她开始,压抑许久的情思、疯狂的占有欲和想亲近的欲念,一直在冲击他理智的弦,被他按捺着、憋着、忍着,今日好不容易得以释放一些。
方遥全然未觉,脑子里刀光剑影还在忘我地厮杀着。
他知道方遥的习惯,一旦入定后,很难被外界所扰,但也不敢太放肆,双臂只箍在她的腰上,纯粹地搂着她。
深邃眸光寸寸划过她紧闭的眉眼,微翘浓密的睫羽、琼鼻,最后落在双唇上,他到底是没忍住,做了今日在马车上就想做的事,浅浅地舔舐她的唇角,轻啄她的唇瓣,细致品尝滋味,是不是比糖人更甜。
直到亲得他自己气息不稳,隐有失控之势,方才罢止。
纵然当时带崽离开,便已做好再见时不相识的准备,可他当真见了她看自己如同陌生人般的眼神,与他刻意保持距离的举动,怎会不难过。
更可气的是,他当爹又当娘地把俩崽子养大,此人在外招蜂引蝶,还毫无所觉。她那个小师弟,还有饭桌上那个金阳宗的,存的什么心思,真当他不知道么。
搂着她的手臂不由得收紧,视线下移,落在她颈边雪白的皮肉上,薄唇倾近,藏匿的尖牙几乎快触到她那片薄肉,比量好下口的位置。
悬停了半晌,薄唇微张又闭合,硬是强压下了叼咬的冲动,长叹一声,低头深埋她的颈间,认命服软地蹭了又蹭,亲了又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