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源
“哪吒!”
一道带着怒气的声音打破了陈香末的思绪。
两人一齐转过身来,来人一身威风凛凛的战甲,威严肃穆的脸镶嵌在金属兜鍪中,细长的凤眼射着冷冷的光。正是李靖。
陈香末看到他,一下子便明白刚才看到木咤的那股子熟悉感从哪里来了,原来这父子俩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连那高傲的气势,也是一模一样。
她不由得侧头去瞥哪吒。
哪吒却是和父亲和二哥完全不相像,相比于父兄的厚重,他的轮廓更薄秀锐利些,气质类似于寒光闪闪的剑刃。她没在云楼宫见过殷夫人,想来也许他是随了母亲。
李靖一见到哪吒,便将右手臂往上托了一下。好让人注意到他掌心中立着的玲珑宝塔。哪吒自然也是注意到了,唇角弯起一个讽刺的弧度。
这更是激起李靖胸中怒意:“哪吒,你可知罪!”
哪吒低头向他行了一礼,口称“父王”,一双眼睛却僭越地直视着他:“还请赐教,哪吒所犯何罪?”
“孽障!谁让你擅自杀了金鼻白毛老鼠精?你难道忘了,这是佛祖赐下的李家干女儿,你的干妹妹?”
哪吒不吭声,便听他继续教训道:“你随意打杀了她,若是佛祖怪罪下来。谁来承担?”
“我已向佛祖禀明此事,老鼠精作恶多端,本就该杀,佛祖并未有任何怪罪。”哪吒淡淡地说。
“你!”李靖气得怒目圆睁:“肆意妄为,可还把我放在眼中?随意打杀干女儿,我们李家在天庭名声何存?!”
陈香末真的越听越生气。
这老鼠精如何作恶多端不说,她可是差点害死哪吒啊,到现在,他的右手还未完全长好,连她这个外人都恨不能把老鼠精碎尸万段。李靖作为父亲,不关心儿子不说,一上来便是不分青红皂白的指责。
一旁的哪吒垂眸不语,这副乖乖听训的样子更是激发了她的保护欲。她走上前去,回瞪李靖。
“李天王现在倒是一口一个干女儿了,当初您又是怎么待她的?可有半分照拂和教导?养不教父之过,她害了这么多人,还差点害死哪吒,我看啊,这全都是您的过错!”
李天王被个小辈指着鼻子指责,气得浑身发抖:“你又是什么东西?竟敢如此不敬?”
“啊呀,您这是破防了呀,是不是被我说中了?”陈香末继续阴阳怪气。
李靖不知道“破防”是什么意思,但用脚趾头想想便不是什么好话,他索性将矛头重新对准哪吒:“哪吒,看看你身边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哪吒抓住陈香末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后,冷冷地说:“我身边是什么样的人不用父王来操心和评判。”
“父王日理万机,我们也还有要事要办,便不打扰了。”
直到站在云端上,陈香末看着李靖越来越小的身影,心中却还是余怒未消。
“好啦,别瞪了。”哪吒看着她抱胸生气的样子,觉得有点好笑:“人都走远了。”
陈香末转头看他:“我就是生气,他都不知道老鼠精差点害死你吗?关心都不关心一下不说,还要骂你。”
“没事,让他说几句也无妨的。”哪吒笑道:“我都不生气,你生什么气?”
“我这是替你生气!”陈香末瞪他:“你为什么不生气?”
哪吒的目光越过她,望向远处翻滚的白云:“也许是因为年少的时候,生气得太多,把气都生完了,所以就没感觉了吧。”
“从前我就是个炮仗似的脾气,一点就着。尤其是对着他。但是所有人都对我说,他是父你是子,但就这一点,我便永远也是输了。所以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谁说父亲就一定对了?”陈香末不服气地撇嘴:“这次我觉得你才对!”
哪吒怔了一下,就听她继续嘟囔:“我父亲和母亲,很不喜欢我染粉红色的头发,天天骂我说我,但是他们从来不会关心这对我来说有什么样的意义。”
她说话的时候,鬓边的几缕浅色的发丝被风吹拂起来,因为头发太短,她只能以木簪挽成最简单的猫耳髻。哪吒看到她浅粉色的发根处已长出一小截黑色。
看来她原本应是黑发。
“那你为什么要染发呢?”他问。
陈香末垂下眼眸,声音低沉:“那是我和容容的约定,容容是我最好的朋友。”她顿了一下,直直望向哪吒,眼中带着些不服气:“遵守与朋友的约定,这绝对不是错的吧?”
“当然。”哪吒点头:“守诺方为君子。”
得到了他的认可,陈香末心中雀跃起来,像是吃了一勺蜜一样。
她东张西望去瞧他的背后:“那你的右手呢?恢复得如何了?”
“尚未完全恢复,不过快了。”哪吒稍稍抬起右臂,宽大的袖摆将整条手臂遮得严实。
“能给我看看吗?”
“伤口不雅,便不用看了吧。”他重新垂下手,脸偏过去,睫毛从侧脸横出,微微翕动了一下。这是个有点别扭的神情。
原来他也会露出这样孩子气的表情。
陈香末有点新奇地望着他,点点头:“好吧。” 既然他不想让她看,那就不看吧。
两个人无言地腾云飞出灵山地界,陈香末专注地望着前方,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人伸出手臂,手掌轻轻拂过如云的鬓发,她头顶新长出的黑色发根便重新变成鲜艳的粉色。
***
五龙山脚下的茶铺里,三三两两坐着好些赶路的行人,他们都穿着厚厚的秋衣,面容氤氲在热茶蒸腾出的白汽里。
陈香末双手贴着滚烫的茶碗,小心地啜饮了一口:“翻过这五龙山,便是河源城了吗?”
“若是地图没错,便是了。”哪吒说。
“你们是要去河源吗?”茶铺的摊主提着粗陶茶壶经过,听见他们的谈话,停下脚步。
哪吒仰头:“是,怎么?”
还没等摊主开口,隔壁桌喝茶的老者先说话了:“这河源镇,有些古怪呢。”
“有什么古怪?”陈香末好奇地问。
老者说:“河源镇与这清水镇本是隔山相望,脚程大概一日吧。但自从两个月前,这河源镇,消失了。”
“这么大一个城怎会凭空消失?”另一个赶路的外地人明显不相信。
“是真的!”老者有些激动:“我们清水县里有好多从河源县嫁过来的媳妇,起初是一个新嫁娘,回门的时候,两夫妻在山里绕了整整一天,每次都回到原处,根本找不到回家的路。后来事情传开了,其他的河源媳妇也纷纷回家,各种办法都试了,有的甚至都跑到了百里外的鹤壁,可就是回不到河源。”
“而且,从那以后,再也没见过河源镇里的人出现。”铺主终于插了一句嘴,他的表情恐惧:“要我说,是不是这五龙山上跑出了什么妖怪,把这一城的人,都给吃了。”
“五龙山上有妖怪吗?”陈香末问:“什么妖?是猴妖吗?”
铺主摇摇头:“听说很久以前闹过,是什么妖我也不清楚。后来来了个厉害的道士,把妖怪都赶跑了,之后就再没有闹过。”
老者缓缓将碗里的茶饮尽,说道:“我依稀急得,似乎就是闹的猴妖。说这猴妖忽然出现在城里,口吐人言,把城里人吓坏了。”
陈香末和哪吒对视一眼。
曾经出没于此处的猴妖,应该就是六耳猕猴了。
喝完茶,两人便入了五龙山。
秋季的天气干燥寒冷,这五龙山中却处处雾气缭绕。一直翻过山顶,哪吒和陈香末都没有找到一个妖怪,这看起来就是个很普通的山。
到了山脚处,一直缠绕着他们的湿冷的雾气消散无踪。阳光灿烂,在赭黄色的大地上流泻着金光,黄色的半人高的茅草在微风中摇晃,天空湛蓝,没有一丝云。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陈香末感觉似乎暖和了许多。
不远处有一片潭水,绿幽幽的看不到底。阳光越过它一直照射到前方的一大片榆树林中,远远望着,像一大团黄绿相间的厚重的云。榆树林的尽头露出高大的石铸的城门。
城内喧嚣热闹的景象从他们脚下蔓延开来。
街道上人来人往,做生意的小贩高声用乡音叫卖着,挎着篮子的妇女驻足在蔬菜摊前,健壮的郎君们身上,还穿着薄薄的单衣。
很寻常的人间烟火。
陈香末嘟囔:“这不是到了河源了吗?看来那几个人就是在胡说。”
哪吒则四处查看了一番,的确没发现任何异样。“可能以讹传讹了吧。”他说。
在跨进城门的瞬间,陈香末只觉得自己胳膊忽得一松一紧,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撞进了身后人的怀里,有什么东西“嗖”地一下擦着她的小腿窜过去。
她转头一看,半人高的金黄茅草簌簌晃动着,一只硕大的白犬屁股一闪便消失不见了。
她有些失笑地转回去,后脑勺却撞到哪吒的下巴上,惹得他轻哼了一声。
意识到自己还贴着人家身上,陈香末赶紧转过身来拉开距离,转头便看到他白皙的下巴都红了一小块。
撞得这么严重的吗?
她还没说话,哪吒似乎猜到了她的心思。立即说道:“无妨。”
他说话的时候不自觉带着浅浅的笑意,漆黑的双瞳中倒映着两片浅浅的碎金,看起来有种夺魄的美,偏那耀目的太阳此刻只照着她一人。
陈香末的心空白了一刻,一种羞赧的感觉自心底浮上来。她低头盯着自己的绣鞋,结巴道:“没,没事就好。”
走了好一段路,她才感觉到脚底下踩的是实处,眼前的街景逐渐具像化。她偷偷瞥了身旁人一眼,还好他没有再看她,而是认真地走着路。
他们两个人在这大街上显得格外醒目,几乎每个人经过都会瞟上几眼。其中,望向哪吒的年轻小姑娘尤其多,有的是含羞带怯,有的则豪放地直勾勾盯着。
倒是看向陈香末的,以惊讶和好奇居多。毕竟这样鲜艳的发色,不是凡人能有的。她都怀疑,那几个跟了他们好一段路的姑娘始终不敢上前搭话,就是因为被她给震慑住了。
想到这里,她有点自得地瞥了身旁的人一眼——她可为他省了多少功夫呢!
这个从头到尾直视着前方,坦然得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目光的人,却很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略带揶揄的注视。
“怎么?”他侧过头。
陈香末望着他那张美少年的脸,眨了下眼睛:“没事,看你好看。怪不得这么多人看你。”
嘴快说完这句话,她便立即想到自己不久前才被他蛊到的事情,脸颊立即胀红了,赶紧悄悄把脸转开。
哪吒随意地往四面扫了一眼,那些小娘子们纷纷欲盖弥彰地低眉垂目,或是拿团扇遮住脸颊的晕红。
他习惯于这样明里暗里的注视和打量。他一直知道,自己在女子们心目中也许生得不错,她们中也有少数大胆的,尤其是一些轻佻浪荡的女妖精,会用调笑的语气称赞他的样貌。
他一向是无视的。
可这句话从她口中说出来,却似乎带上了不一样的意味——在她眼中,他的样貌是好看的。这个认知让他心中涌起一点隐秘的喜悦。
一时间,他不知道该如何反应,说“谢谢”显得太厚颜无耻,反过来也夸赞她美貌则过于轻佻。于是。他便只能像那些被发现偷看的女子们一样,装作在看向别处。
他望去的那个方向伫立着一个高大的建筑,比起周边青砖白瓦的素淡,它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的精致和华丽。
雕梁画栋,红色琉璃瓦闪着熠熠的光,四角飞檐高高翘起。络绎不绝的人群从敞开的大门进出。
“那是……”身旁,异界少女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兴奋:“哪吒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