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次充好,点火辨味
晨雾中的苏州桥,露着枯枝,熏风颤凉。
此番时节已是立冬之后,雨断愁城,篱堆落叶,寒风如裁刀,将土花祠中来往的香客都蒙的一哆嗦。
几名身形料峭的老妇出了祠堂,交头接耳了几句,却突然都面带红光,精神了不少,满脸喜色地纷纷同朝一个方向而去。
往日商贩吆喝叫卖最拥杂的长明街,今日也安静了些许,看热闹的闲客都闹闹嚷嚷赶往西巷。
江府坐落于西巷的巷头,作为苏州数一数二的商贾之家,如今一朝接了皇令,如同早梅上枝头,迎来了整个苏州城的围观叹赏。
街坊四邻从巷头,挤到了巷尾。
天光初亮,便见那江府早早将两道大门开敞,数十个仆妇相继而出,一半人焦急地赶往早肆,为今日的大宴抢购最新鲜的食材;一半人将大门口收拾的如同新居。
门童精神抖擞地着上新装,擦拭着几头气宇轩昂的石狮子。站于大门口的管家和小厮皆是喜气洋洋,面目慈善的,一点威肃怒容都见不得。面对着人群的吆喝恭喜声,俱是眉开眼笑,连声道谢。
晚秋的鲈鱼数十条,太湖的干莼菜几斤,外加装点用的冬菊和腊梅等等皆被商贩络绎不绝地往府中送去。
内门院前站了一个形貌窈窈的女子,外罩一件藕色小袄,轻声咳嗽着,却依旧腰若流纨素,媚态如风,增娇盈艳,美的不可方物。
她略微蹙着眉,素手执笔,将账一门一门盘点清楚,不放过一点错处。
那边送的蟹不够新鲜,这边送的萝卜坏了内芯……最终所有的食材,都在她的眼皮底下,重新又过了一遍,这才罢了。
那些掩藏的好好的且已经过门房层层筛选的残次物品,侥幸似的往内送,却好似都逃不过她的法眼。
“棠儿,歇息会子吧,让李妈妈替你会儿工夫,她从前盘账的时候仔细审慎,不耽误事儿的。”江母从库房出来,见了原来就病弱的女儿仍在冷风中仔细盘点,遂心疼不已,忙吩咐身边的嬷嬷上去帮忙。
李妈妈跟在江母身边也有几十载,是江父曾经的乳母,记忆中也算得上是母女两人最信得过的人了。
江书棠转过身,只见江母腮凝新荔,一身珠翠,穿花的苏绣红袄外罩金丝纱裙,手中碟子端着珍珠翠玉和璎珞,奢贵非常。许是喜气养人,如今硬是让她略带苍老的脸年轻了大半。
她摇了摇头,回绝江母的好意:“不碍的。”
不管是谁,她都不放心。
江府临一步登天仅剩真正的一步之遥,出不得一点差错,她实在不放心交于他人之手。
毕竟一旦出错,就是孽根祸结,人头落地。
她已经死过一次了,不能接受短时间内再死一次。
没错,江书棠是穿越而来。
她本是现代酿酒师,拥有绝对嗅觉和绝对味觉,是成功的富一代独立女性,在自家新买的庄园酒窖中因病猝死,然后穿越到了这个完全架空的西兖朝。
原江书棠豆蔻年华,却也被一身怪病缠身,前日里因江父上京销酒迟迟未归,被谣传是被天家扣押了,她受了惊吓竟因此一命呜呼。
江书棠就是这时穿越而来。既是承了她的记忆,便只能感叹一句红颜薄命,替她把往后的日子好好过起来。
如今江父衣锦还乡,不仅没有垮,还凭借一台流水宴,十坛红曲酒,在京城声名远扬。
现下更是成了都指挥使的门客,受命摆宴为都指挥使接风洗尘。
眼看着商贾的贱名就要与高官相连,四里八乡的眼红者不在少数,越是在要紧之时,越是不能出错。
李妈妈身材丰腴,年岁虽高,人却精神的很。她家中因倚靠江府,如今已租有良田几十亩,闲时也会下乡做活,因而身强体壮。
她素来得江母敬重,初初听闻江母意思,因早知她不喜江书棠,于是也不顾江书棠意愿,自顾走上前,一把揽过这娇弱的小姐,将她手中的账本夺了过来。
“这大冷天的,小姐是给自己找罪受呢?可怜夫人忙前忙后,好不容易活计忙完了,到最后你又染了风寒,倒是老婆子和夫人干着急。”她将账册随意一翻,指着上面看不懂的简单标注和笔记道:“到底是小孩子过家家,胡闹也别拿账册开玩笑,临了倒是废了管家和账房的工夫。”
江府是有自己的账房先生的,那就是李妈妈的丈夫。如此她这一番指责,也是仗着江母本就不喜江书棠抛头露面,加上替自己丈夫讨个说法罢了。
李妈妈也素来不喜欢家中这个小小姐,因她体弱多病,幼时严重的时候她又是得要端屎把尿,又是不得不彻夜相哄。主家却只记辛劳不记苦劳,象征性地在她这中晚年仅给了几亩薄田了了事。
人心不足蛇吞象,如此一番,也就让她对江书棠的厌恶程度又加了几分。
李妈妈显而易见的刁难,江书棠怎么不知?但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一身病痛,哭哭啼啼的小小姐。
江书棠病逝,亦将一身病痛带走啦,如今的她虽体弱了点,但是早已半点病态也无。
如今账册被抢,江书棠叫停了其余往内继续送货的小贩,敛着眉目走过去,拿起其中一个箩筐中的稻米,轻声细语地问李妈妈:“李妈妈,这是庄子里你家种的米吧?”
李妈妈一见那个眼熟的稻农就是自家叔子,当下也不好说不是,虽然不知道江书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只得硬着头皮称是。
稻农点头哈腰地看向那位站在最后面的大夫人,又看向眼前的小小姐,信誓旦旦地拍拍胸脯道:“这是小人庄子上最好品质的新米,听闻主家要宴请贵人,这才连忙精挑细选送来。”
江母没有作声,只看向江书棠,想看看她究竟想说什么。
“李妈妈,府里办大喜事,就是让你们拿陈米混入新米来糊弄的吗?”江书棠平淡无奇的口吻却语出惊人。
李妈妈一惊,忙拉着脸色突然白的诡异的叔子往前一扑,就势在江母面前跪下,委屈又颤抖:“万万不敢啊!老奴伺候主家一辈子,哪里敢做这偷鸡摸狗之事?”
“李妈妈,起来说话。”江母退后了一步,神色平平,看不出来情绪。
李妈妈如今也分辨不出江母的心思,只得“诶”了两声,又扶着自家叔子站了起来。她拧了一把他,用眼神示意了几眼,又啐道:“你倒是解释呀?!往日读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主家小姐年纪小,不懂新米陈米,你还不懂吗?还不快详细道来,好解了小小姐的困惑!”
江书棠眉毛轻抬,也不多说,反而示意男人可以解释。
男人憋了半晌,竟是愣将装米的几囤箩筐给掀翻了,然后硬是坐于地上,大哭了起来。“小姐今日是硬要为难我了,我李家为了你江府,辛辛苦苦几十载,如今为了你江小姐理事立威,却要被你刁难。小姐若是疑我家真心,倒不如直接打杀了我罢。”
这一番闹剧将周遭仆妇和侍从都惊动了,纷纷上前询问江书棠是否要将人请出去。
江书棠听他一说,自然气得不行,但表面不显,甚至怒极反笑。
“不必,”她扬了扬手,面带天真地看向江母:“母亲,女儿年纪小不懂事,可能确有认错的情况。倒不如让人把没有掀翻的箩筐拿好,大家一起到门口,正巧今日看热闹的多,我们一起让大伙儿评评理。”
李妈妈脸色一变,再次跪身下去,“扑通”一声,也哭着看向江母:“老婆子如今脸面不要,也要求主母给我李家一个公道!小小姐新上任理家自是好事,但何必拿我家开刀?我李家勤勤恳恳,忠心耿耿几十载,哪里受得这委屈?望主母给个说法,否则今日我老婆子是不起来了!”
江母却一笑,温和地将李妈妈扶了起来:“李妈妈可是折煞我们了,哪里敢让您受委屈。这不是怕李家叔叔受了委屈,因而让懂新陈米的出来帮叔叔说句话罢了,小棠到底是姑娘家,哪里懂这些田耕之事?”
一番轻描淡写,却已将此事定了性了。
李妈妈见告状无果,当下心有惊慌,索性与自家叔子对视了几眼,见他成竹在胸的暗示,这才轻微松了口气。
江书棠听到“小棠”这熟悉的称呼,却突然一愣。这是她现代母亲会称呼她的小名!
她浑身不停地颤抖,看向江母的视线,两人在空中短暂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当下就什么都知晓了。
她在现代的母亲,陈婉茵女士,也穿越来了!
当下,江书棠也放下了心。她有后盾了。
她江书棠不好惹,陈婉茵女士更不好惹。毕竟这可是单亲却将她完美拉扯大的超人妈妈。
一众人赶至大门口,看热闹的人到底还没散了开,见了主人家不忙着干活,都跑到门口来,也就有好事者开口发了问。
江母忙解释道:“我家小女今日初理家,却发现送至家中要宴请宾客的新米中掺了陈米,而送货的恰是我家庄子里的家生子。家主在外,我到底也是妇道人家,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而伤了和气,因此还是想请懂行的大家一起来辨别辨别。若是小女误会一场,也好向李家仔细道歉。”
陈婉茵女士是知道江书棠有绝对嗅觉的,因而语气也十分坚定。
江书棠当下也就与她配合起来,故作柔弱和犹疑地道:“古法辨新陈米,多是直接观其色泽,一般晶莹剔透,颗颗饱满的,都认其为新米。而小女有一位朋友,教了我一种新的方法辨别,小女用这新法子察觉到这贡米有误,这才惊了一跳。若是有误会,我愿意当众向李妈妈一家道歉,并免了三年他家的田租权当赔罪。”
“好!”看客听此发言,深觉江书棠谨慎,也就对这个敢作敢当的小小姐颇有好感。
立马有好事者站出来,道:“我祖辈三代皆是米商,我来帮你看看!”
众人连忙给他让了路,让他凑上前。
李家叔子对李妈妈使了个眼色,让她放心。
男人捡起一把米,在手中揉搓了半晌,眉头紧皱,有些迟疑地看向江书棠:“虽然有些奇怪,但是这看起来确乎是新米。”
李妈妈当下硬气了不少,哭哭啼啼道:“我也不图主家什么赔偿,只求主家不要误了我们一片真心才好。”
“是啊,多诚恳的老实人一家,可别让他们受了委屈。”立马有人开口道。
这时,江书棠凑上前,在验米的男人耳边轻语了几句。
男人目光炯炯,道:“竟有此事?”连忙将鼻子凑到米粒处闻了半晌。
他并没有闻出什么酸味或者腐朽味,想了想,细究了下江书棠的法子,终于还是掏出了火折子。
街坊的交谈声不绝于耳:“他这是要干嘛?”
“是啊,不是辨米吗?他掏出火折子作甚?”
男人充耳不闻,满脸严肃地将几颗米粒取出,也不畏火般用火折子一一引燃着了大半。
收起火折子,再将鼻子凑上前闻,果然有几颗闻到了刺鼻的味道,而有几颗确乎是清新的米香。
他转身看向众人,严肃地道:“我已经弄清楚了。”,手指向那李家稻农,“江家小姐没有说错,他们确实掺了陈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