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一)
胤禛第一次遇见孟思渔,是在康熙五十二年。
那一天是一年之始,胤禛奉父亲康熙帝的命令,欲重修柏林寺,他便提前考察寺庙的情况。
柏林寺的殿宇破旧,红墙斑驳,灰瓦上皆是青苔藤蔓,也丝毫不影响庙里的香火,陆陆续续的,不少京中的百姓携儿带女前来拜佛上香。
就连寺庙之外,也有不少商贩摆摊做买卖,绵延数里,好不热闹。
这些热闹似乎与胤禛无关,他沉着脸登山,薄唇紧抿,眉宇间是化不开的愁绪,淡淡一抹,不甚明显。
彼时康熙帝二废太子,幽禁皇十三子胤祥,又斥责皇八子胤禩,引得众皇子惶恐不安。胤禛也难以猜测父亲的心思,为了避免卷入纷争,他一心研读佛法,经常出入京城名寺古刹,拜访得道高僧,与其谈经论道。
这次修葺柏林寺的任务,也是他主动揽下来的,意在避开朝堂纷争。
纵使他有心避开纷争,一想到骄傲尊贵的太子被废,与他交好的十三弟被囚,素有贤名的八弟被骂得狗血淋头,心中情绪复杂多变,惊慌、郁闷、苦恼、庆幸以及唇亡齿寒之感,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挤压他的心脏。
不管是宫里还是府中,他都没办法产生归属感,只能借着重修柏林寺的名义,四处走走散心。
苏培盛低头快步跟随,偶尔抬头瞧着自家主子笑颜难开的冷脸,提醒道:“爷,柏林寺到了。”
胤禛愣怔间,抬头看着山门口巨大的石门,上书“柏林寺”三个字,他放缓脚步,漫步在香客之中。
突然,一阵喧哗从远处传来,吸引了他的关注。
“这妇人乃克父克母克夫克子的不祥之人,尔等竟然敢买她的东西?就不怕沾上晦气,祸及家人?”
长龙似的小摊一角,原本不起眼的摊位,因为一壮年男子找茬,瞬间成为了焦点。
摊主本是一对寡母弱女,寡母年约二十四五,带着一个五岁左右的女儿,在寺庙附近靠摆摊卖首饰为生。
因着寡母的好性子,不少顾客有意购买。
突然蹦出个凶神恶煞的壮年男人,大家都不想惹事,周围游客四散开来,露出空荡荡的摊位。剩下寡母弱女面对着恶汉,瑟瑟发抖,让围观者于心不忍,又忌讳健壮的男人,不敢上前。
胤禛看到这一幕,十分不悦,想要上前阻拦,往前走了两步,却停下脚步。
苏培盛不解,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却惊奇不已。原来壮汉挡着的地方,竟然还有一人没有离开。还是个柔弱的姑娘家,真是奇哉怪哉!
原来周围的游客散开后,唯一妙龄少女站在小摊前,没有挪动脚步,从容地挑选手镯,似乎没有察觉到壮汉找茬赶人的行为。
与众人相比,少女身段纤细窈窕,弱质芊芊,却自带一种风骨。
“你怎么回事?还不走?”
壮年男人见到少女不识趣,忍不住推了推,却被少女轻巧躲了过去。
这时,少女一侧身,露出半张芙蓉面来,星眸含笑,清丽婉约,竟是难得的国色天香。
壮年男人眼里闪过惊艳之色,痞里痞气地戏谑道:“小美人想护着这对母女?也不是不可以,大爷我最是怜香惜玉,只要你……”
胤禛皱了皱眉,心里暗道不妙,想要上前解围,却见那绝色少女又一次灵巧躲开。
少女一开口,呆呆说道:“别说话,你打扰我挑选镯子了。”
壮年男人:“……”
众人先是一愣,而后看到壮汉吃瘪,皆忍俊不禁。原以为是个有身份的主,爱打抱不平,却没想到是个缺心眼丫头,歪打正着,也是有趣。
这一幕也让胤禛微怔,忍不住勾了勾唇角,有几分好笑。
四周看戏讥笑的眼神,令壮汉尴尬至极,顿时恼羞成怒。
寡母摊主见到壮汉变脸,连忙将金镯子塞到绝色少女手中,催促道:“这金镯子便宜卖给姑娘,给八两就行!”
绝色少女握着金镯子爱不释手,惊喜地看着摊主,道:“这金镯子做工小巧精致,城中得十五两银子吧。大姐还有别的首饰吗?也这么便宜吗?我全部要了!”
摊主讷讷道:“还……还有……”
壮汉十分不解,气急败坏道:“你不知道她克死了丈夫和儿子,全身带着晦气吗?”
“那正好,我是我们家方圆十里有名的小福星,天生带着福气,远亲近邻为求我一物,不惜一掷千金。”绝色少女笑嘻嘻的,扳着指头算计,“银手链可以卖给隔壁的阿姐,簪子可以卖给对面的嫂子,还有……”
众人一听少女的算计,突然醒悟过来,这妇人的首饰低价出售给绝色少女,少女拿回去转卖,岂不是赚翻了?
他们也顾不上晦气不晦气,连忙冲过来,表示也要分一杯羹。
眼看着摊位上的首饰要被哄抢空了,壮汉气得脸色铁青,低价出售,少赚的钱可都是他的损失。他霸道地拦住剩下的首饰,恶狠狠地说道:“滚!我们不卖了!”
“你这人怎么回事?”
“这是你家的东西吗?”
“还拦着不让人家妇人做生意?”
众人议论纷纷,壮汉也是不惧,硬气十足,笑道:“你们还真是说对了,这就是我家的东西,就不卖给你们。”
“滚吧,你们!”
眼看着游客要走,摊主急了,连忙拉住壮汉苦苦哀求,“二叔,看在你那入土的大哥、我的亡夫面子上,求你放我和瑶瑶一条活路吧?不要闹了,好不好?”
一片哗然,大家才明白这是一家人,小叔子故意找茬,扰乱寡妇嫂子的生意。
壮汉掀开妇人,辱骂道:“你这贱妇克死了我的大哥,克死了我的侄儿,你还有脸说?”
“不许你骂我娘!”五岁的小姑娘冲到妇人身前,护着她,“明明是你把我弟弟弄丢了,阿爹上山找他,他们才坠崖没了。”
真相揭开,众人鄙夷壮汉的行径,壮汉越发气恼。
他阴着脸斥责道:“闭嘴!你这南蛮子汉女生的小贱种,休要胡说!”
南蛮子汉女……
这种称呼一出,在场的众人脸色微变,有种敢怒不敢言的微妙,因为对方极有可能是满洲贵族,是他们惹不起的人。
绝色少女也沉默了,她心里有千百种说辞反驳,从先秦到前朝,从后金到满洲,随便举个汉族文化优于北方少数民族的例子,都能把对方驳倒。
但是,她不能这么做,不能这么说。
壮汉见到众人愤怒又无可奈何的表情,得意洋洋的,一边羞辱着这对汉族寡母幼女,一边指桑骂槐,挑衅四周的游客。
“南蛮子汉女生的小南蛮子,以后给我儿子当奴婢都不配,啧啧……”
他露出轻蔑的笑意,众目睽睽之下,动手去拖行五岁的幼女。
有人面露不忍,有人不忍直视,也有人……
“哦,不知道我天朝上国,何时学了李氏朝鲜的从母法?”绝色少女越众而出,站在人群中,与壮汉对峙。
壮汉停止了拉扯的动作,一脸茫然地看着绝色少女,显然不懂她说的话,“什么?”
绝色少女也不解答,轻笑一声,反问道:“敢问阁下出自满洲八大姓氏的哪一家?”
“哪一家?”
壮汉笑得龇牙咧嘴,自认为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朝着绝色少女抛媚眼,道:“你且听好了,爷我出自八大姓氏之一的钮祜禄氏,这可是皇后娘娘的母族。”
绝色少女点头赞道:“挺尊贵的。”
壮汉越发得意,忍不住透露道:“我们钮祜禄氏可是大姓,族中姐妹与皇家结亲的众多。皇子王爷?那可是我妹夫!”
苏培盛心道:皇子王爷是他的妹夫?这是哪位倒霉的爷?
“爷,您觉得这是哪位爷的舅子?没听说哪位爷的嫡福晋或者侧福晋出自钮祜禄氏啊!”
胤禛摇摇头,“也许是皇室宗亲。”
苏培盛又道:“那位姑娘是想拖延时间吗?要不要奴才出手?”
“且等等。”
胤禛伸手阻拦了苏培盛,他觉得眼前绝色少女有种说不出的气度,自信又从容,能够解决这个壮汉,就是不知道她接下来会怎么做。
“她有办法。”
果然,绝色少女又笑了,追问道:“阁下身份如此尊贵,想必见过不少宫中贵人。不知道身为满洲八大姓氏的钮祜禄氏,见到今上诸位皇子,是否根据皇子之母的身份区别对待皇子?也是称呼包衣出身的妃嫔和皇子为奴才吗?”
称呼皇妃皇子为包衣奴才?
他怕不是嫌命太长!
壮汉心里一哆嗦,连连否认,“休要胡说,我可没有说宫中的德妃娘娘、四爷、十四爷是包衣奴才,不是……我什么都没说,你们什么都没听见。”
苏培盛惊呆了,他没想到听别人八卦,吃瓜到自家爷身上,顿时心里瑟瑟发抖,不敢去看胤禛的脸色,道:“爷,我去阻止他们。”
“不必。”
胤禛并没有苏培盛想象中的盛怒,反倒有些恍然大悟的愉悦,“原来她在这里等着对方跳坑。”
“可是你就是这么想的呀!”绝色少女无辜脸,盯着壮汉分析道:“你说你的亲侄女给你儿子当奴婢都不配,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你的侄女有个汉人母亲,在你眼里,她不随父,随母低贱。同理,德妃娘娘是包衣……”
“不是的,不是的,四爷就是我妹夫,我怎么会瞧不上他?怎么会故意羞辱德妃娘娘?”壮汉最后不得不亮出身份,自证清白。
苏培盛目瞪口呆,“爷,他说的四爷是你吗?咱们府上没有姓钮祜禄的主子……”
没有嫡侧福晋,倒是有个钮祜禄氏格格。
胤禛脸黑,显然也想到了这茬,捏了捏眉心,忍住火气,“你遣人去一趟钮祜禄氏家。”
就在胤禛和苏培盛私聊的片刻功夫,绝色少女笃定地说道:“不可能,四爷的嫡福晋出自乌拉那拉氏,侧福晋也不姓钮祜禄。”
壮汉吃惊不已,“你怎么知道的?”
绝色少女眼眸一转,计上心来,故作神秘道:“我还知道四爷最爱吃的水果是荔枝,最爱喝的茶是普洱茶。”
毕竟历史上可有记载,她前世恰好翻阅看见过这段文字。
壮汉不知道想到什么,目露凶光,又忌讳着谁,不敢上前,“你与四爷有旧?”
是了,四爷府中女人众多,汉军旗的占了大半,个个妖艳狐媚,妹妹不受宠,必定是不像这些南蛮子会邀宠。
这么一想,指不定四爷外面还养了南蛮子汉女,不然这个女人不会这么有恃无恐。
壮汉误会绝色少女的身份,投鼠忌器,不复之前的张狂。
苏培盛也误会了,他们家爷对这位姑娘莫名的自信,时时关注,还有这位姑娘对爷的喜好了若指掌,知道他喜欢吃荔枝。
只是……
“爷,你什么时候换口味了?普洱又是哪个地方的贡茶?”
胤禛冷冷瞥了他一眼,“你是府中的总管,你问我?”
苏培盛捂嘴:好奇心害死人啊!
但是,他还是想知道,四爷真的与这位绝色少女不认识吗?现在不认识,以后还能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