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上刀山
地府深处,玄黑色的天空铺成开来,黯淡无光。与此相反,下方的大地却似乎被烈火焚烧,如同烧红的烙铁般透发出血红的火光。
血色雾气缓缓升腾,缭绕在流淌成河的血水之间。它们时而卷起阵阵血浪,时而又在死寂中静止,将此地的所有生气与精气无声无息地淹没。
莫离安此时正处于地府第七层,跪在名为刀山地狱的炼狱旁。
一阵混着魂灵哀嚎声的冷风割过她的脸颊。莫离安打了个寒颤,一点点抬起眸子。
在她眼前的是一片高耸的石山,连绵不绝望不到头。岩壁上插满了长短不一的锋利刀刃,隐隐可见其上留下的斑驳血迹与枯骨残骸。
她被吓得又慌忙垂下眼帘。
许久后,莫离安才逐渐平复内心的恐惧。她咬咬牙,将视线转向一旁的高大男子。
男子一袭墨色暗纹锦袍,俊美的五官落在棱角分明的面庞上。一双紫眸妖冶绝色,但注视她的目光却冰凉如水,毫无温度可言。
纠结一番后,莫离安终是鼓足勇气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判官大人,在下能否……”
“不能。”
还未等她说完,男子便冷着脸打断她,声音如被雪渍过的石头,又冰又硬。
莫离安心中一急,便直直匍匐在地对着男子连连叩头,“大人,在下真的是被冤枉的!在下没有杀害犬神偷取内丹!”
她声泪俱下,胸口因为激动的情绪而剧烈起伏着。
男子对她这番哭诉无动于衷,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同样的话你已经说过三遍,但同样的回答我并不想再重复第三次。
“你已在此拖延两个时辰,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莫离安闻言浑身一颤,双手不由攥紧成拳。
今日这无妄之罚,莫非是非受不可了?
一切的一切还得从昨天说起。
莫离安的思绪逐渐倒回。作为仙界负责驯养仙兽的仙官,莫离安拥有听取仙兽心声的能力,这使她能够读懂它们的真实想法与感受,从而和谐共处。
这官虽小,但莫离安倒十分享受与仙兽相处的时光。经她照顾的仙兽也都将她视为朋友,犬神便是其中之一。
犬神乃如今仙兽之首,修为深厚,是仙界近百年来最有希望突破修炼瓶颈,化为人形比肩仙将的存在。虽然其力量强大让许多仙人都望尘莫及,犬神性子却极为温顺,是莫离安身边最听话的仙兽。他们常一同吃饭、睡觉、玩耍,修炼,可谓是形影不离。
在她看来,犬神只是一只和她关系最紧密的狗狗伙伴罢了。
事发当时,她在仙界与犬神刚尝了些下人送来的食物准备小憩一会。熟料犬神忽地浑身莫名抽搐一阵,紧接着便一改平日的温顺变得凶神恶煞,两只兽眼立时通红无比,对着她龇牙咧嘴咆哮起来。
最开始莫离安还以为它许是吃坏了什么东西,便动用能力试图安抚。可她这次失策了,犬神回避了她的交流,竟直接对她发起了攻击,心音传进她耳里也变成了一道道刺耳的——
「杀了你!杀了你!」
安抚无果后,她不知怎的便陷入了昏迷。
等再度睁眼之时,莫离安浑身是血,犬神则一动不动躺在她身旁,早已咽气多时。
而它体内那颗蕴含生前全部修为的内丹也不翼而飞。
四周围满了一众仙人,皆对她投来难以置信的复杂目光。
“不……”
莫离安还未来得及为昔日好友的身陨悲伤痛哭,那黑衣男子便凭空出现落在她眼前,冷冷地告诉她,她犯了滔天大罪。
“……判官大人?”
莫离安看着跟前面若冰山的男子,心中咯噔一下。
“你利用职务之便蓄意杀害犬神,偷其内丹为自己所用,此罪当诛。”
莫离安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谋杀自己的朋友?这是怎么得出来的荒唐结论?
但无论她如何解释,男子都不听。
“犬神不日便会突破瓶颈,得道成仙。对你来说,此时下手最为合适。”男子声音冷厉,“事发时除了你,现场再无他人;更何况,你身上也沾满了犬神的鲜血。
“这些仙人也都目睹了这一幕。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辩解之言?”
莫离安不再多话。并非是她默然接受了这罪名,而是她隐约意识到,这一切恐怕是针对她精心设计的诬陷。
有人趁她昏迷时杀害了犬神,再嫁祸于她。
“不过仙帝念及你照顾仙界众仙兽多年,因此死罪可免;但——
“活罪难逃。”
只是不等她将内心的猜测道出,男子就掏出锁魂链将她捆了个严实。
这是地府判官押送犯人时专用的宝物,犯人的修为与魂魄皆被锁住,逃无可逃。
再然后,她就被他带到了地府第七层,这刀山地狱旁。
仙生第一次来地府,却不曾想是在这般情景下。
“你需在此地每日受刀山之罚,满一百年后才可赎清罪孽,期间不可中断。”
莫离安心头一阵悲凉。
眼前男子正是这刀山地狱的主人,也是地府处置仙兽杀生之罪的判官,九方谨。
其人冷漠古板,不近人情,极难说话。
传言如果不幸被此人逮住,那么最好是闭上嘴乖乖受罚,旁的都没用。
“莫离安。”
九方谨冷不丁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将她从回忆中拉出。
莫离安死死盯着逐渐走近的男子,对方身上的那股强大威压令她不由自主地向后挪了挪。
“再说一遍,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九方谨走到她跟前,居高临下地剜了她一眼。
莫离安深吸一口气,不信邪地试图再度辩解,“判官大人,在下是冤枉的!在下认为此事是有人陷害,且若在下服了犬神内丹,实力怎会仍如此弱小——”
话音未落,一道暗光倏地划过她眼底。
旋即,一柄通体交织着紫光的利剑抵在她眉心上。剑尖之锋利,立时便刺破了她的皮肤,滑落一丝鲜血。
额上清晰的刺痛让莫离安僵住了。
她有些惊惧地抬眼,那一双冰寒刺骨的紫眸便撞入了她视线里。
“事不过三。无用的诡辩只会让你罪加一等。”九方谨的声音已然裹霜夹雪,“大方些承认自己的罪行,才不至于多受罪。”
认罪?莫离安自嘲地叹了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她断不会承认这莫须有的罪名,这是对她和犬神关系的侮辱。
“在下只是希望大人能还犬神一个清白,它是在下最好的朋友——”
九方谨转了转手中的剑,让她生生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他不动声色道,“此案已结,你伏诛便是偿还它的清白。”
莫离安只觉一股无名怒火涌上心头,与男人对视的目光也有力了几分。
她怎样也就罢了,可犬神是无辜的。
她最好的伙伴,就这样被迫害惨死,她甚至没有办法亲手让它入土为安。
可这个男人就这样草草结了案。
这就是地府判官办事的态度么?
呵,她原以为……
而一旁九方谨的声音还在继续,“至于你是否有服内丹,上一次刀山炼狱方可知晓。”
他说着,视线略略下移,“是你自己脱,还是要我来?”
“不劳烦判官大人,在下自己来便是。”
莫离安语气淡漠,眸中褪去了最开始的胆怯与退缩,转而透出一抹平静。
额上的剑尖松了些,遂一点点离开。
九方谨收回长剑,落向莫离安的目光中略过一丝淡淡的讶然。
随后,他默默背过身去。
莫离安垂下眸子,开始解下身上的衣裳。
刀山炼狱,受罚者需脱光衣物,赤身裸|体爬上刀山。
一切准备好后,她便一步一步朝着那遍布山壁的刀刃走去。
闪着寒芒与血光的刀锋近在咫尺,莫离安呼吸有些不稳起来。于是她狠狠咬了一口舌尖,直至尝到咸腥味,这才将心中最后一丝恐惧驱逐。
下一秒,她再无惧色地踏上了这条炼狱之路。
“噗呲——”
刹那间,几片刀刃便径直刺穿了她的手臂和大腿。
鲜血喷涌而出,顺着她的皮肤大片大片洒在刀刃上,浸润了先前受罚者留下的血迹残肢。
钻心的疼痛如海浪般迅速传递至莫离安的四肢百骸。她死死咬住舌尖,逼迫着自己继续向上,一步,又一步。
她爬得很慢,但没有停下脚步。
不断有长长短短的刀锋刺穿她的身体,一开始是四肢,随后便是肚腹,胸口,臂膀。而五脏六腑也早已被搅得如一团浓稠的血泥。
疼痛如潮水般汹涌,令她几度陷入昏迷的边缘。但莫离安清楚,她不会死去。
这便是刀山地狱的恶毒所在。即使罪人的身体被刀刃撕裂得血肉模糊,生命之火却永不会熄灭。
他们在清醒的意识中,一遍遍感受着那灵魂深处的痛楚。每一次刀锋的穿刺,都像是将痛苦刻入了骨髓,让人在无尽的折磨中挣扎,却又无法逃脱。
刀山之上,锋刃层层叠叠,绵延无尽。莫离安的身体早已麻木不仁,她只是机械地攀爬着,每一步都伴随着刀刃的穿透,再痛苦地将自己从冰冷的刀刃中拔出,如此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她非什么修为高深的仙人,此般重创对她所剩无几的修为无疑是致命的打击。
但身体每每几乎支撑不住时,她的脑海中便会浮现出与犬神在仙界共赏花宴的情景。犬神摇着尾巴,从远处叼来一枝筠仙花,放在她的掌心。
「离安,你最喜欢的小花,送给你!」
那温馨的画面仿佛仍历历在目,犬神炙热的心声回荡在她耳畔。
想到此处,莫离安抹了一把眼角的泪珠,内心深处又重新燃起了一丝坚持的勇气。
杀害犬神的真凶还未寻到,她的冤屈也未得以洗清。
她绝不能在此止步。
……
待莫离安终于从刀山上下来时,已是一日过去。
她颓然倒在冰冷的地面上,任由滚热的鲜血自伤口中四溢,渐渐铺展成一片血海。
地府不同仙界,这里灵气稀薄,她想要完全恢复,怕是至少需半月的时间。
更遑论她还需每日重复这道酷刑。
恍惚间,莫离安听见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紧接着,九方谨便出现在她视线里。
此时的她已无半分力气和他说什么,只得费劲地抬手遮住身子。
而九方谨也不发一言,只是一瞬不眨地盯着她,眸光晦暗不明。
最后,莫离安实在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只得艰难地扭过头,吃力地挤出几个字,“大人,请别……”
正在此时,一个鬼差急匆匆地赶到二人跟前,打破了这尴尬的局面。
“判官大人。”他对九方谨恭敬地行了一礼。
九方谨转头问道,“什么事?”
鬼差的声音中似透着些许焦急,“大人,那妖兽又在罗浮山作乱了!”
“是祸斗?”九方谨眉头微锁,“我不是才将它封印山下么?”
“是。”鬼差低下头,神色凝重,“这畜生再度破除了您的封印逃出来。小的们无力抵抗,已有数十名鬼差被它所杀,实在是……”
九方谨沉吟片刻后对他摆了摆手,“知道了,我一会便去罗浮山,且布好缚灵阵,让其他人退下吧。”
“是。”
鬼差走后,九方谨的目光投向地上的莫离安。他轻启薄唇,声音依旧冷淡,“我需离开一趟,你今日的刑罚已结束,自便罢——”
而在他转身之际,衣摆却被身后的人紧紧攥住了。
九方谨愣怔一瞬,缓缓回头。
只见满身血污的莫离安抓着他的衣角,乌眸中满是坚定之色。
她一字一句恳求着,“判官大人,请……让在下同您一齐前往罗浮山吧。
“在下能助您……解决这个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