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邪鬼市
汹涌滔天的紫色妖气如同失去了力量来源般顷刻间黯淡下去，直至一点点溃散不见。
九方谨眼中浓郁的深紫阴霾渐渐淡去，恢复了先前的清明之色。他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想要动弹却发觉自己似是被紧紧抱住。
于是他下意识地低下头。
莫离安察觉到眼前男人似乎平静下来，便一点点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
二人视线相撞那一瞬，九方谨眼中的恍惚迅速褪去，转而变成浓浓的无措，惊惧，恐慌。
“大人，您……清醒了么？”
少女小心翼翼的低声询问飘进男人耳畔。他眼眸猛地震颤一瞬，像是突然从一个漫长的梦魇中苏醒，挣扎着将她推开。
“哈……哈……”
九方谨大口大口喘息着，犹如几近溺毙之人在最后那一刻被人拉上了岸。
“……抱歉。”许久后，他才慢慢平复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艰难地从口中挤出些支离破碎的话语，“是在下……在下冒犯了，还请大人恕罪……就当是在下失了智一时胡言乱语罢。”
“你知不知道方才你差点对清弦劈下那一剑了！！”蠃鱼却是毫不领情地怒声斥责道。她指了指身后地上那条触目惊心的剑痕，“你是真的对他起杀心了！你怎么敢？！”
落清弦倒很是平静地握住蠃鱼的手，对它摇摇头轻声道，“没事，洛儿，让他自己先缓一缓……”
见到那道剑痕的一瞬间，九方谨眉心倏地一跳，踉跄着向后大退一步。他捂住头，一边后退一边不断喃喃着，“对不起，对不起，原谅我……”
不待他人作声，他便逃也似的转身冲出殿外，转眼消失在众人视线里。
莫离安望着男人远远离去的背影，眸中染上几分担忧。她对着落清弦深深一福，“清弦大人，实在是对不住。判官大人他一时冲动，还请您——”
“没想到他又失控了。”一边的临雪归舟慢慢走到她身侧，叹了口气看向落清弦，“清弦，你无事吧？”
“无事。”
又？莫离安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字眼。
“离安，你一会该好好管管你男人了！”蠃鱼的语气里满是幽怨。
莫离安差点一口水喷出来，“什么叫，我男人？？！”
“你一抱他他就冷静下来了，还说了那么些暧昧的话……这么亲密还不算吗？”
“停停！你别说了！！”莫离安恨不得冲上前缝住蠃鱼的嘴。
临雪归舟见状便在一旁打起圆场，“莫姑娘与判官多有羁绊，能够互诉衷肠也是很好的。
“不过清弦，我看你为何脸色愈发苍白了？明明你身上的这些黑色纹路看起来淡了许多。”
落清弦苦笑一声，“嗯……我也不大清楚，按理说解开了一部分咒术，我应当会好一些，但似乎……方才那一瞬我却是有种濒临死亡的错觉。
“整个身子仿佛脱力一般没了支点，以及那如被蚁兽噬咬深入骨髓的疼痛……与咒发时别无二致。”
临雪归舟微微瞪大双眼，目光中满是心疼，“怎会如此……”
“因为，小判官说得对，这并不是咒术。”
这时，读雨探花的声音自后方幽幽传来。她整理好衣着，步伐略显不稳地走近众人。
“小花！你没事吧？”临雪归舟忙上前将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遍，想伸手为她捋顺额边的乱发时却被躲开了。
读雨探花不自在地侧过头哼了一句，“不过是没留意被撞了一下，不至于大惊小怪的。”
她指着落清弦身上那些黑色纹路淡然道，“那股能量……不像是咒术的特征，至少我从未在地府见过能够吞噬他人力量的能力。倒像是……”
“人间的邪术。”莫离安脱口而出。
众人诧异地望向她。
“嗯……在下也只是胡作猜测。”莫离安轻咳一声，“在下在仙界同样未曾见过类似的术法咒印。但在下曾去过一次人间，听闻过邪术的故事。
“什么活人祭祀，借血肉之躯吸天地之灵气……都是以自身为代价汲取外来能量。这与清弦大人的情况……倒有那么些共通之处。”
“人间……怎么会和人间扯上关系。”读雨探花眉毛微拧，“行吧，似乎也只有这样才说得通。”
她摆摆手，“反正我是爱莫能助了。在有明确的解决方法前，这事到此为止吧。”
“无论如何，探花阁下这一回愿意出手相助……清弦已是感激不尽……咳咳，咳咳。”落清弦强撑着想与她行礼，但还未坚持几秒便又是一阵剧烈咳嗽。蠃鱼忙拍拍他的背安抚着。
“哼，不过是想弄清楚一些事情而已……”读雨探花冷淡地转过身去，“别自作多情。”
过了一阵后，落清弦在蠃鱼的搀扶下慢慢坐起身，面色总算是一点点恢复了些红润。
他运起些淡淡的绿光萦绕周身，开始调理体内灵气，稳固气息。
“……咦。”不多时，他似是忽然感知到了什么，有些愣怔地睁开双眼。
“洛儿。”落清弦的声音微微颤抖，“不知怎的，我似乎能感应到你那一半灵丹的方位了。”
蠃鱼一惊，“什么意思？”
“也许是因为身上这咒术松动的原因，总之……”男人目光灼灼，“让我试试看，说不定真能找到。”
言罢，他便闭上眼在神识中缓缓探索起来。
半晌后，他再度睁开眼，面容略显古怪之色。
“怎会……”
蠃鱼忙问，“怎么样？”
“确实找到了，但……”落清弦微微凝眸，有几分犹豫，“怎么会在那个地方……”
“在哪里？”
男人一字一句道， “上邪鬼市。”
一旁的临雪归舟闻言惊讶道，“你说的是，嶓冢山下那个不受任何阎王鬼帝管辖，自成一派的上邪鬼市么？”
“正是。”落清弦揉揉眉心，“这下是麻烦了，我无法前去……”
“那地方鱼龙混杂，我们都不方便去的。”临雪归舟微微叹气，“清弦，我看你还是先养好身子，再——”
“清弦大人，上邪鬼市对么？”正在此时，莫离安一步站出来，“请让在下和判官大人去吧。”
“你们……”
“本来一开始大人您就将此事托付给我们。只是现在状况有变，您与归舟大人也不方便，那就由我们前去最为合适了。”
落清弦略一迟疑，“但鬼市不受地府高层管辖，什么人都可能在此地出现，实在是凶险万分……”
莫离安却是语气坚定，“不只是为了大人您……在下与蠃鱼交好，既是事关灵丹，在下便想出一份力。大人请放心，在下与判官大人会格外当心的。”
“那……实在是感激不尽。”落清弦对她微微颔首，“一直多有麻烦你们二位，实在是对不住。”
蠃鱼也对她投去感激的一瞥，“离安，多谢你。”
莫离安点点头，向他们招呼了一声便先行离开此地。
她转悠了许久，才在那次赏月夜谈之处找到了九方谨。
远远的，她瞧见男人独自坐在那里，沉默地望着天。
于是莫离安蹑手蹑脚地靠近他。
只是她才刚刚走到男人身后，他便猛地转过头。
“……”莫离安僵了一瞬，与其对视几秒后慌忙将手中长剑递给他，“大人，您、您的佩剑，在下给您拿来了……”
九方谨接过长剑放回剑鞘里，但目光未从她身上移开半分。
莫离安被那双眸子盯着很是不自在。她默默别过脸，眼前人却忽地抓住她的双手。
“？！”她呼吸一滞。
“对不起。”闷闷的声音流淌开来，男人指尖不断溢出绿色光芒涌入她掌心的豁口之中，“对不起，是我的错，我控制不住……”
莫离安看着他竟不断颤动的眼睫内心一动，不由轻声安抚着，“大人，没关系的，您现在感觉好些了么？”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对不起……”九方谨只是握紧她的双手，一边治疗一边语无伦次地自言自语。
“没关系，没关系……”
在莫离安软声细语的连番安抚下，九方谨总算是慢慢平静下来。
似乎是意识到方才的失态，他慌忙松开她的手，移开目光，“抱歉，先前伤了你……这会应该没什么大碍了。”
莫离安微微一笑，“知道了，大人。”
她顿了顿，又试探性地问，“大人可是有什么心事？”
九方谨面色微变，转过脸没有吭声。
“看来是让大人很困扰，也不愉快的回忆。”莫离安柔和道，“那在下不问便是。”
随后，她将方才他缺席间发生的一切都细细告知。
“上邪鬼市？”九方谨听后眉头微锁，“怎么会在那混乱之地……”
莫离安心虚地戳戳手指，“嗯，总之……在下已经替您答应去寻找了，您看……”
“好，那就去吧。”男人倒是答应得十分干脆，“我才对清弦大人做出大逆不道之举，于情于理也该为他做些什么来赎罪。”
二人在拾弦殿收拾了几日后，便准备出发。
“这是我的传音符，若发生什么事你们也方便与我联系。”落清弦将一枚绿色的符牌递给九方谨，一边不断叮嘱着有关鬼市的注意事项。
临雪归舟也送给他们一些珍贵的丹药。
“一切小心。这是小花炼制的万毒丹，可解万毒。”她将一个白瓷瓶塞进莫离安手里，“若有需要，尽管用。”
莫离安一时很难想象读雨探花竟然会特意为他们做这些。
一切准备妥当后，二人便进入传送通道出发了。
待他们到达目的地时，天色已然低垂。
顺着嶓冢山底下的一条荒芜小道走了一阵后，周遭人声逐渐热闹起来，上邪鬼市便这么出现在二人面前。
此地门庭若市，人群熙熙攘攘鱼贯而入。暗红色的灯笼高高挂起，昏暗的幽蓝萤火点缀在房梁之上。除了环境暗沉些，布置看上去倒是与人间的集市别无两样。
莫离安正好奇地张望着眼前一切时，九方谨递给了她一张面具。
“此地闲人众多，保不齐有什么危险。从现在开始，有件事你要记住……”他带上面具，将那双瑰丽的紫色眸子遮得严严实实，“不可再叫我大人了。”
“啊？”莫离安也照葫芦画瓢地带好，“那……如何称呼大人？”
九方谨低下头沉默一瞬， “唤我的名字。”
莫离安瞪大眼睛， “啊？这……”
“就当……你我二人是兄妹吧。”
“这，这……在下实在是……”
不敢啊！她在心中无助呐喊。
“也不能再自称在下了。”男人淡然的语气中隐隐有份不容置疑的命令。
莫离安咬着手指在内心疯狂挣扎许久后，才超小声地开口道，“那，那就叫……谨、谨哥哥？”
天知道她是费了多大劲才挤出最后这三个字。
“嗯。”九方谨点点头，“……阿谨也可以。”
“噢噢，好的。”
莫离安快被吓死了，这不是那孟婆对他的称呼么，她哪里敢！
“今日有些晚了，先找个落脚点休息吧。”
“好的。”
莫离安小心翼翼地跟在九方谨身边。二人沿着闹哄哄的街道而行，慢慢穿过拥挤的人群。
“好多人呀，大人……”
“叫错了。”男人立刻严肃地纠正道。
“呃，呃，谨哥哥，我说这里好热闹，好新奇……”
九方谨面上流露出淡淡的满足之色，唇角不经意间扬起。
不多时，二人便来到一家客栈前。
“二位客官，咱们今日这只剩下一间房了。”
然而店家第一句话就将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
九方谨皱眉，“怎么今日人这么多？”
“哎呀，客官您有所不知，这鬼市后天将举行百年一次的竞拍大会……所以热闹些嘛。”
“原来如此。”
“小的看你们二位是夫妻吧，那这一间房也够了——”
“不是！”莫离安大叫一声差点跳起来，反应之剧烈叫二人皆是一惊。
“……没事，多谢您。”她敷衍了一声便准备拉九方谨离开，“谨哥哥，我们换一家……”
“就这一间吧。”然而男人却是啪地将钱币径直丢在店家面前，“我们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