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坟遇故人
*
周梧循声望去。
只见院外一庄稼汉推门而入,看起来约莫二三十岁,天庭饱满,耳高眉扬。
虽然他肩上扛着锄头,手里拿着镰刀,身着粗布麻衣,看似乡野村夫,但他并不像寻常庄稼汉般黝黑,反倒皮肤白皙得像贵家公子,眉宇间更是气度非凡。
一眼看去便是帝王将相之才,不知为何出没于这山野林间。
“我们是……”周梧刚开口解释,又想到他和余越都上了悬赏榜,若是被这庄稼汉认了出来惊扰了对方,该如何是好。
他想编个理由糊弄过去,但长生道又不许诳语。
好在这时的傅有淮接过话去。
“我们兄妹三人行经此处,实在累得慌,想进来讨口水喝。”
那庄稼汉放下锄头,看了眼傅有淮,又看了眼周梧,将信将疑地走了过来,却又见傅有淮怀里抱了一黄衫女子,似乎起了疑心,盯着余越看了好久。
傅有淮则一边假意赔笑,一边暗自用力抱紧余越,托着她的脸颊将她往胸膛里按了按。
而傅有淮怀里的余越,被他捂得喘不过气,挣扎着想要推开,奈何傅有淮将她箍得死死的,让她动弹不得。
春日衣衫薄,她的脸颊紧贴他的胸膛,她甚至能感受到他那紧致的肌肉线条。宽阔厚实的胸肌随着他的心跳起伏,让她的心也跟着上上下下。
橙花飘落鼻尖,她痒得受不了,往他怀里蹭了蹭,她听到他突然闷哼一声,随后环住她的手箍得更紧了。
“若是不方便,我们这就离去。”
说着,傅有淮便将余越打横抱起,提脚正欲离开,却见对方指着他垂下来的衣袖说道:
“公子你受伤了?”
傅有淮低头看了眼,墨紫色衣袖上确实有一片不规则的打湿的印记,以对方所站的距离之近,能闻到血腥味也不足为奇。
原来那庄稼汉刚才是盯着他的袖子在看。
他还以为在看他怀里的……余越?
他这才反应过来,刚才情急之下,怕她被人看穿身份,他把他紧紧地掩护在了怀里。
只是当时只顾着应付眼前之人,却未注意到怀中的软玉温香。现在反应过来了,登时耳根子绯红一片。
但他仍强撑着,镇定自若地将余越放了下来。
见余越神色如常,似乎并未多想,他才放下心来。
偏头又见一旁的庄稼汉紧张得搓着手,面部表情奇怪,几次看着余越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傅有淮问道。
“我……”庄稼汉支支吾吾半天,最后一口气说道:
“几位客人若是想喝水,大可直接进屋,不知为何要在我我姑姑姑父的坟前哭哭啼啼?”
姑姑姑父?
坟?
余越顿时感到身后一阵凉意袭来,身上酥酥麻麻,像热锅上的蚂蚁在背上爬。
余越僵着脖子转过头去。
满树繁花的橙子树下,确实堆着一个黄土坟包,余越又想起刚才的经历。
难不成刚刚见到的那两个人是鬼?
“你姑父可是姓王,你姑姑可是姓梅?”余越问道。
庄稼汉一脸震惊,问道:
“你怎么知道?你扒他们坟了?”
“啊……”余越被堵得哑口无言,解释道:
“没有……就……”
她刚才的经历说出去肯定没人信,余越在脑子里想了好几个借口又都觉得不够合理。
“没有的话,你刚刚为什么在我姑姑姑父的坟头哭?”庄稼汉追问。
“我……哭……了……吗?”余越指着自己的脸问道,又看向傅有淮,再看向周梧。
两人都默不作声地默认了。
余越摸了摸自己的脸,确实有一两行干巴,看样子眼泪还掉了不少。
事情为何如此诡异。
余越哭笑不得地对庄稼汉说道:
“如果我说我是你姑姑姑父的故人,你信吗?”
话说出来,余越自己都不信。
明明只是个讨水的过路人,怎么还成了家里祖坟的故人。
只见庄稼汉迟疑了片刻,随即又恍然大悟般敲了敲脑袋,说道:
“哦……敢问姑娘可是姓余?家住益州城西,流水巷,余家院子。”
随着庄稼汉一点一点报出地址,余越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点头,点到最后,竟没有察觉到泪水早已溢满了眼眶。
*
庄稼汉自报家门,说他名叫梅思君,是梅知音的侄儿。
梅知音也就是余越的故人梅大娘。
梅家原本在苏州卖蜜饯营生,梅知音因为长得漂亮,被当地人称为蜜饯西施,每天到她那里买蜜饯的人络绎不绝。
随着梅知音一天天长大,越发出落得漂亮,就在众人都纷纷猜测她究竟要花落谁家时,她却在某一天突然跟一个云游四方的道修私奔了。
“我爹找了我小姑很久,一直都没有消息。”梅思君说道。
“直到我出生的那天,小姑突然回了苏州。小姑父抱起襁褓中的我,给我取名为‘思君’,还让我爹不用担心,说会让我好好长大。”
“我爹当时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直到七天后,爹和娘亲双双死在了沅湖的落漈之中。”
那是梅思君第一次见识到小姑父的本事,预知死亡的本事。
“小姑父似乎对任何事情都了如指掌。就好像……就好像……”讲到动情处,梅思君一下子想不出词来形容。
“就好像看透了命运的轨迹?”余越补充道。
“是的!”梅思君一拍桌子,震得桌上茶杯轻晃,茶水溅到地板的缝隙上,顺着缝隙往下漏。
“小姑父死之前跟我说,要我把他和姑姑合葬在益州城外。不装棺材不立碑,只需起一个黄土堆,然后再面朝东方种一棵苦橙。”
听到此处,余越望向窗外,院中的橙树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正迎风招展,飘落一地橙花。
再回过头来时,却见梅思君正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让人不寒而栗。
“小姑父说,将来有一天,他会在苦橙树下,和故人重逢。”
“故人”两字,梅思君说得特别重,望向余越的眼神也表示她就是那个故人。
不知为什么,本该觉得温情的时候,余越却只觉得他目露凶光,像阴测测的蛇一样不怀好意,但一时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整个茅草屋陷入了一种尴尬的安静中,静得窗外的风吹鸟鸣花落都能听见。
就在这时,不知何处突然传来“咚咚咚”的撞击声,像什么东西撞上了铁栏杆。
“诸位不必担心,我出去看看。”梅思君安抚道。
就在梅思君走出屋外,关上门的一瞬间,余越看到门缝中的他露出了一个得逞的笑容。
笑容中透露着一丝诡异,余越汗毛都立了起来。
“咚咚咚……”
撞击声仍在继续。
寻着声音的来源望去,落了灰的地板上,刚刚洒掉的茶水正沿着缝隙一点点滴落。
“不对——”余越突然反应过来。
“这声音似乎是从地下传来的,那他出去看什么?”
听到余越的话,三人同时反应过来,一个后空翻各自离开板凳,向后退去。
就在他们刚站稳的一瞬间,“轰”的一声巨响,屋顶上有什么东西突然掉了下来,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重重地砸在地上,漫天灰尘飞扬。
待灰尘落定,他们这才发现,他们被各自关在了从天而降的铁牢里。
生锈的铁栏杆上贴满了朱砂黄符,不知写了些什么符箓,几人用尽各种招数都无法解开符咒。
一个无情道,一个长生道,一个轮回宗,都无法解开。
那剩下的只能是天行道了。
而这时,梅思君才志得意满地从屋外走了进来,如同观察被俘的猎物一般,观察着牢笼之中的他们。
“看看今天都是些谁落到了我手上呢?”说着,梅思君挨个走过关着他们的牢笼。
“傅有淮,轮回宗的傅宗主。”
“余越,无情道高手榜排名第一的道修。”
“周梧,长生道的大师兄。”
“看看啊!”梅思君大手一挥,指着他们怒吼道:
“道门里数一数二的大人物们!”
“道门里各个门派的集大成者们!”
“道门里人人羡慕的天之骄子们!”
梅思君的声音一次比一次大,他趴在栏杆上,冲他们咆哮着,抓着栏杆的手上青筋暴起,几乎要将栏杆掰断。
“你们各个都那么了不起……”
“各个都那么了不起……”
“各个……”
梅思君“哐哐”狂砸铁栏杆,砸得手背上血流不止也不见停下,伤口上的血顺着手背流到手臂上,将衣袖染红大片。
静静看着梅思君发疯的余越突然想起来,刚刚听见说,傅有淮的手好像也受伤了。
她偏头,垂眸,望着他那墨紫色的衣袖。
血迹似乎已经凝固,血染的斑驳占据了他的半袖,看样子他似乎了很多血。
他的手自然垂下,手指露在外面,血污还没来得及清洗,此刻手上的几个豌豆般大小的血洞仍在汩汩地向外流着血。
他竟然一言不发地听他们讲了这么久。
他不痛的么?
她的眉毛微微蹙起,脸上闪过一丝不悦,眼神顺着他的衣袖上移,却猛地与他看过来的眼神撞在了一起。
一时间四目相对。
像被抓住了把柄,她突然心慌意乱,又故作镇定地将眼神自然地转移到梅思君的身上。
此刻的梅思君,还在声嘶力竭地控诉着:
“既然你们各个都那么了不起,为何偏偏要欺负一个小小的歌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