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梅香华韵绣工坊位于彩衣街中段最热闹的地段，以深黛色的砖石砌成，飞檐翘角，宛如一只展翅的凤凰。门楣上，镶嵌着精雕细琢的玉石，上面刻着“梅香华韵”四个古朴雅致的大字。在彩衣街这样繁华的地段，却有一种富贵与雅致并存的气息，

绣坊分两部分。

前面临街的是一个颇具规模的门面，摆放着各色绣品。明亮的阳光穿过窗棂，洒在华丽的绣品上，熠熠生辉。绣架上，一幅幅精美的绣品映入眼帘，或清雅简约，或华贵繁复，但精巧的设计与细腻的针法，无不彰显着绣坊高超的技艺，令人目不暇接。众人微微有惊叹之意。

但霁月在荣府有针线第一人之称，日常所见俱为宝玉所用之物。不消说，自是荣府里最上乘的。不仅颇多出自江宁制造局的精品，甚至颇多各地各国的贡品。而且往往设计脱俗，用料上佳，立意新奇，得是符合宝玉的性子才行。日常耳濡目染，霁月于绣品上算是见多识广。

因而进得绣工坊，霁月并无太多感叹和惊讶，反而一派博闻广识的沉稳之相，此番俱被有心人看在眼里。你道是谁？自是那为梅香华韵求贤若渴的陆无齐。

一入绣坊，一位身着长袍、面带笑意的掌柜便把众人引至门面后院，一股浓郁的线香与木质的气息扑面而来。明，后院的匠人绣工们正在井然有序的忙碌的，约莫四五十人之有。绣工们个个静息凝神，飞针走线，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透露出她们对技艺的纯熟和执着。细致入微的线条交织成严谨却不是逸动的的画卷。无论是繁复的龙凤呈祥，还是清雅的山水风景，都展示了绣工们高超的技艺与审美，江南一绝名不虚传。

整个绣工坊井然有序，一片繁忙而又有条不紊。木制的绣架摆放整齐，各色丝线分类清晰。阳光自屋顶的天窗洒下，古色古香的绣架连同丝线绣品各自散发光辉，使得整个绣工坊显得更加华丽而神秘。

此时绣坊的小工已经将雀金绣小心地绷在了一座黄梨木挂架至上，雀金裘的全貌得以平整地展示，瞬间整个后院满室芳华，不禁令人啧啧称奇，引得人挪不开眼。众人不觉围将上去，细细观摩。

修补破洞在背面。霁月记得很清楚，是自己用界线的方式弥补的，最后用刷刮起毛以掩人耳目，若留心细看，仍是可以发现的。

霁月依自己的记忆细细找去，却并无发现。

难道这是另外一件？

霁月心下索然，看无人留意自己，便悄悄转身，意欲离去。

“姑娘请留步！”未及行至前头，霁月便被一个急切的声音喊住，回身一看，不是那陆无齐是谁？

“姑娘似是认得这件衣裳？”

“并非，只是看得这衣裳的针线绣法实非小女子所能，只得告辞。”霁月并不想多停留，一面说着，一面拾足要走。

“且慢！”霁月只觉面前日头一暗，竟被陆无齐竟伸手拦住了去路。

霁月一惊，这才第一次将他的身形看进眼里。只见此人身长玉立，站在那里完全挡住了霁月的去路。眉眼修长疏朗，眼含切意，面容柔和，象牙色容长脸型，下颌却犹如刀刻，略带坚毅之色。

“公子何意？”霁月略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愠色。

“姑娘可是在寻一件故衣？”霁月心下大惊，在这遥远的丹阳城，竟有人认出自己么？她很想地头逃走，但知道无济于事，只得迎着他的目光看去，希冀可以从中探出一二。

只见陆无齐目光灼灼，似是有期盼之意，“姑娘莫要担心，无齐只是急于招揽天下能工巧匠，再现这雀金裘的绣法而已。”他的目光在霁月眼底逡巡，“若是姑娘肯助在下一臂之力，定会重谢，放心，其他与雀金裘无关的事情，陆某定不会多问。”

若是从前，霁月肯定要毫不客气地争取这一份“重谢”，无他，要强且自傲，深信自己可以解决刺绣中的技术难题。但那时的自己，眼睛里只有事情本身，对人无疑心，无手段。对己，无论容貌、处事与技艺，都自信满满。

但那只是自己简单的前半生，从未去揣测过人心的前半生，从未去刻意谋划来路的前半生了。从被带进荣府，成为老太太的丫鬟，被指给宝玉做大丫头，这样纯粹的前半生，大部分都是顺畅和遂心。只是到被赶出荣府，这种运气邪门般的戛然而止。开始了无可逆转的逃亡，伴随着沉默，疑人，和自疑。那个撕扇子听响声就能哈哈哈笑出声的丫头自此消失。

“公子，奴婢在此处并不会停留很久，恐怕帮不上忙。”这是实话。

陆无双听得此话，面上掠过一丝失望，“无妨，晚间我派人将此氅衣送至府上，姑娘可以细细看看是否为所寻故衣，待离开时，我自会差人去取。”

不得不说，他切中了霁月心底最隐秘的一点期待。再抚一抚旧衣，感受一下故人的气息，对霁月来说是有吸引力的。心动而无行动，是霁月出荣府后的最恨。

但这是不能答应的。

“谢过公子，奴婢无需确认了。”霁月行一个躬身礼，绕开陆无齐，径自离开了。

半响，陆无齐才发现自己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回到客栈时已是过午时分，心隐尚在休息。

霁月来到妙玉房间，妙玉正在一个人整理那几箱物品。

“并未发现通缉令。”霁月低声道。

“我们可能要多待几天，今天委托店家把追云舟买掉，再同时买一艘新的，防止暴漏行迹。”妙玉自顾整理，没有说太多。

“所以那几个人要来蟠香寺你是提前知道的？还提前准备了船？”此刻房中没有其他人，霁月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妙玉终于抬头看了霁月一眼，放下手中的活计，在茶桌边做了下来。

原来，妙玉的师傅精通演先天神数，师傅在世时，妙玉也曾习得一二，并不精通，所以早在霁月来到蟠香庵之前，就推演出一个模糊的大概：不久之后，将有一场劫难。

但所幸上苍垂怜，此番会有一贵人襄助，不多久，霁月就倒在了庵门口。

“所以你们让我修补衣衫，即为拖住我不要离开？”霁月虽想报恩，但对方主动用自己的性命求回报也是万万想不到的。

“我提前并未算出歹人是谁，所以只想借你运气逃命而已。”妙玉坦然地望着霁月。

“……你认识他们。”沉默半响，霁月还是说了，她并不想触碰妙玉的不快回忆，但她希冀了解哪怕一丁点儿荣府败落时的情况，毕竟宝玉、贾母，抑或曾经的小姐妹，对霁月来说，是过往的暖意。

荣府败落，妙玉也遇上了贼人，她死里逃生，返回了蟠香庵，从姑苏老家叫来丫头心隐。又收留了几个小女尼，一起在庵中度日。

妙玉粗略地讲述了自己的经历道“此番着实要谢过你,”说罢，站起身，对着霁月深深一个叉手揖, “贫尼无以为报，姑娘有何需要尽管告知。”

“没有了，”霁月站起身，“我还要去寻弟弟，恕不能同行了，就此别过。”

妙玉待要取些盘缠与霁月，但霁月谢绝了，互相救命，已是扯平，霁月此番再不想欠别人任何东西了。

那妙玉还是冷冷的性子，也并未强留。

出得客栈，霁月走到离客栈不远的随缘河畔，远处一群沙鸥飞过，飞进接近暮色的霞影中，多么自由啊！霁月深深呼一口气，觉得这自由也感染了自己。前半生的命运霁月一次也未能把握，这次虽有不得已，但又是被妙玉摆布。走出荣府，走到今天，霁月已经有点明白，自己是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的，虽然跌跌撞撞不成样子，但她想试一试。

太阳落山之前，她再一次回到彩衣街，敲开了梅香华韵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