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你很好吗
一行人站起,帐内族人皆幻为狐身,一只黑色的小爪子临走时还将盘子里剩下的饼偷偷抓走,在怀里响起吭哧吭哧的嚼饼声。
“大恩不言谢,诸位保重,老夫告辞。”族长摇身一变,一只米灰色的小桌子大小的狐狸卷起身旁那只青色的便消失在黑暗中。
贺成溪这才反应过来,第一次直面灵兽变幻本看得津津有味,可一瞬间什么都没了。
“这,这就让他们走啦?”
帐内多余的侍卫撤出去,收走了一地的狼藉。
“他们说得没错,没有能力救世,自保也并无过错。传说二尾狐族助上古补天之时,曾获一块至宝精晶石,内为鸿蒙小世界,是六界之外的净土。”
所以族长所说的世外桃源恐怕说的就是这块精晶石。
妍娘回了自己的帐子,小戚存在的痕迹还依旧鲜明,堆着柔软布条的小窝,缠着她做的用来祈福的香囊还挂在小窝的边边角上。
那只笨狐狸为了和她一个帐子,每到晚间就化作狐狸形态睡在炭盆旁边。
案几上的一盆饼还没吃完,可狐狸已经走了。
她着手收拾小戚的东西,数十日的相处将这个帐子里每一处每一个物件都染上小戚的气息。
这是她第一次与人长时间亲密无间的相处,无论是神君还是贺云州,都不曾陪她这么多时辰,都不曾真真正正的走近她。
小戚不一样,他是她的狐狸,愿意将一日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和她捆绑在一起。
床上的枕头缝隙里掉了一撮青色的狐狸毛,妍娘是不允许他上床的,秋日的狐狸掉毛最厉害了。
可小戚近乎上瘾一般腻在她身边,他总说,“你身上好闻,很香,很喜欢。”
所以偷偷趁她不注意滚到床上去,被发现后迅速变成狐狸本体展露出肚皮,两只耳朵贴着脑袋,一副已经知错的模样让人下不去手。
妍娘没听见帐帘掀起的声音,自然也没注意到身后的来人。
贺云州看见了那群狐狸消失时妍娘没落的神情,他想着将事情处理完就来安慰安慰她。
可她拿着那撮狐狸毛出神,连他叫她的名字也未能反应过来。
青色的毛,那条蓬松的大尾巴,二尾狐族交尾的旧习,此刻映入贺云州的眼中像是一根柔软又纤韧的芒刺。
吞不下,如鲠在喉。
她没养过小宠,爱宠消失自然会伤心。可那个柔软的狐狸窝的四角却坠着精致的香囊,全部出自她的手笔,太过用心,太过宠溺,全部都是他不曾拥有的。
那只狐狸,对她,是否曾有过一瞬非分之想。
这些都不得而知。
自奉冰魂雪魄的人只觉得心中酸涩,何时他需与一只狐狸做比较了。
可是,他破碎的平安符确实还未做好。
那狐狸竟已有了四个。
“妍娘。”他声音略高,将背对着门帘的人吓了一跳。
她转过身来,自然发现他脸色不大好。不同于刚回营帐时满脸煞白的羸弱之像,而是面色不虞,对上她的眼神又心虚得躲开。
“你很不舍他?”他接过那撮青色的狐狸毛,心中燃起一丝异样,似乎又觉得自己的话不妥,又道,“不舍也是人之常情,过几日就忘了。”
妍娘收起狐狸窝四角坠着的香囊,用一块帕子包好。“小戚很喜欢这个,这个还留着给他。“
“我不会忘记他,他说我很好,是个很好的主人,他永远做我的狐狸。”
屋内小戚的东西虽然不多,可被妍娘一件件翻出来就显得极为显眼。一字字,一件件戳在贺云州眼中。
通州城内的一半神魂燃起来,抵死隔断冥界蜂蛹而出的幽魂。灵台之内一片混乱,心中亦是酸涩,将他的无措,他的愤恨放大到无限。
他惊慌的感觉到妒恨,愤怒,暴戾,这些曾经被他逼出体外的东西竟然隐隐重生。可还不等他细细探究,便沉沦在这些涌动的情绪中。
明明是他的妻子,他不敢认,怕毁了她的以后。可她宁愿记得一只狐狸,也不曾记得神域相守万年的神君来。
他的脑子,他的心,他的肢体,每一处都叫嚣着。
趁着这些情绪在,放纵自己吧。让自己被左右一次,不要做傀儡一样的神君。
把自己弄脏些,再弄脏些,然后把眼前这个人也拉进来。
叫她陪着自己,无论如何也逃不出!
他被控制住,灯火下的脸辨不出神色。
“你很好吗?”他明明是淡淡一句,却已经预感到混乱的意识即将给他酿成大祸。
他直直盯着妍娘错愕的一张脸,他扔了手中的那撮狐狸毛,如同整个六界最卑贱的垃圾踏在脚底。
“你很好吗?一个女子,嫁两个夫君,你很好吗?你可还记得你那个神仙夫君?”他一步步上前,将妍娘逼坐在床上,可刀刀割人的字依旧从两瓣薄唇中泄出。
“你不记得了。你已经许久不曾向我提起他。”明明是熟悉的人,可为何说出如此恶毒的话。
他审判着妍娘,可心里却在唾弃自己,嫉妒让他发了狂。为何自己如此懦弱,懦弱到不敢吐露心思,只敢用怒火去伪造一切。
每当他想收敛,就想到布阵时他翘首以盼那张被掀起的帐帘。
他不相信,那些高喊神明的声音她一点都没有听见。她不愿意看见自己,不愿意再见到神君。
她被这个尘世迷住了眼,完完全全想要抛他而去。
他们的距离极近,能看见妍娘眼尾的那颗细小的泪痣不安颤动着,她的恐惧,她的害怕,将她裹成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
“妍娘,你爱上了别人,你爱上了贺云州,你已经忘了神君。”他的手托住她的后颈,叫她直面自己。
他成了妒夫。
妍娘每一根颤动的发丝都成了鞭笞他的荆棘,他一面享受与她接触,一面任由心中的伤口汨汨冒着血。痛才能记得住,痛才能让他清醒。
他看见一扇大门打开,他成了万千红尘里不起眼的一位,自愿卷入其中。
谁是神君?是他。
谁是爱上她的贺云州,也是他。
可他就是不甘心,为何才刚刚知晓心意就要以身殉道。为何她对每个人都这样好,不是他一个人的妍娘。为何没有以后,不敢谈明天。
就像现在,他已经将她压在了床上,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距离,却不敢看她一眼。
“妍娘,我真想,把你藏起来,也把我藏起来。”他尽量克制着说着,却被耳畔划过的那滴泪激到。
她在哭,像是绵绵不绝的春雨,浇灭他的欲,望,带着春日里的惊雷将他唤醒。
他慌忙睁开眼,被迫看着满床狼藉之中,他的小妻子泪眼婆娑的僵硬在自己身下。
一切都是他的错。
他一万年前就该怜惜她了。
他不该是冷漠的神君,他不该是救世失败的神明,他只该是她的夫君。
抽噎声响起,他抚着她的脸庞,感受着一片湿热。不过一指之隔,他吻上了那片红唇。
不哭,不能哭,不要伤心。他无声的诉说着自己的心意,那是他的妻子,要好好的才是。
口中的濡湿堵不住抽噎,颊侧却迎来一击。
妍娘推开他,将桌上的针线盒向他砸去。那是一个刚成了形的平安符,是预备要送给他的。
可现在,这个人,说她一女嫁二夫。
“你滚。”她颤声道。
降世的神君顶着极尊贵的世子皮囊,如今却如同丧家之犬一般失魂落魄的从营帐中出来。
那一掌并不重,她从未打过人,今天也是被逼急了才虚张声势的用一个巴掌来保护自己。
脸上连印记都未曾留下,可火辣辣的痛感从未停歇,一直灼烧着,连到心间。身后的营帐内传来细细的抽噎声,他却只能留一个背影,连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他说了什么混账话,什么一女二夫,难道不都是他吗?
迎面遇见巡逻的士兵,各个故作目不斜视,实则内心猜测不停。这个自恃端方君子的世子怎么把性格那样软的一个娘子惹火了。
夜间寒凉,加之通州城内的半边神魂接连不断的将冥界寒气传来,即使是咬着牙也忍不住的抖。
贺云州就这么坐在主帐的侧椅上,贺成溪本意邀他去自己的帐子里,但他拒绝了。主帐的侧椅是离妍娘营帐最近的,能听见她细碎的抽噎声延续了半夜,连睡梦中惊醒也抽着气。
寒气从脚底升起,连帐内都漫上了一层白雾,他坐着如同一座冰山,合着眸子华服微敛,像极了庙堂之上无心无欲的神像。
炭盆里的柴撑了半夜,终于熄合着发出一声脆响,灭了。炉灰蹦的不高,难以惊醒睡梦中的人来。若是就这样下去到清晨,难免会被冻醒。
端方如玉的神君终于抬起眼眸,“玉阶。”
那只翠绿色的宝剑应声幻出,变成挑火棍的大小,顺着帐底的缝隙便钻到了另一边暖香的帐内。
噼啪的火舌重又舔起,玉色剑身占了一层炉灰狼狈而归。袍服将剑身掩盖,唯有掌心的滚烫直击魂灵。
思及此,贺云州自嘲一笑,什么魂灵,不过还剩一半罢了。
明明是神明下凡,松竹般的人物,笑得极为好看,是风卷林涛般的淡雅又恣意,可唯独带了一点暗沉的死气,铺天盖地的弥漫开去。
他们之间,或者说是神与六界之间,等着他的,应当是无尽的黑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