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
春景酒楼中人声鼎沸,座无虚席,放眼望去四处可见华冠丽服,琳琅珠玉。
她以前偶尔听春鸢提过,说这春景酒楼背后靠着的是某位皇亲国戚,所以才能在京城有如此大的名声。但怪也在这里,如此名盛的酒楼,却无人知道幕后老板是谁,只晓得面上的老板是位四十出头的巴蜀人。
他们刚一进门,那老板就快步走了过来。
他不认得薛云妙,却认得两位挡在她跟前的薛洄和萧玉堂,当即堆满笑容。
“萧大人,薛公子,真是稀客啊稀客!哎,这位想必是薛家小姐吧,鄙人可是久有耳闻了。”
“老板,还有雅间吗?”薛洄问。
“您几位来那定然是有的!”老板躬身,“这边请这边请。”
他们随老板走上楼梯,另一侧恰好有群人下来。
其中一人戴着赤傩面具,被几个玄衣青年拥护在中间。擦肩而过时,其中一男子撞到薛云妙的胳膊。
力道不轻,害她差点倒下去。
薛洄和萧玉堂连忙望过来。
“没撞到哪里吧?”见她摇头,薛洄叉着腰冲那群人大喊,“喂!你们干什么呢!”
其中一个玄衣男子闻言,沉着面色似想说什么,被傩面青年拦住。
随即拱手:“抱歉惊扰姑娘了。”
他穿得虽然低调,但衣衫布料与刺绣做工,看起来绝非是一般富商能有,尤其是腰间那块玉佩恐稀世罕有。
不知是哪里的宗室子弟,还是不要招惹为妙。
“我没事,哥哥,我们先上去吧。”
朝青年点点头后,她拉着薛洄上了二楼。萧玉堂朝青年礼貌一笑,也跟着离去。
*
进入雅间后不久,薛云妙就找了个借口溜出来。
她按照先前约定来到二楼最后一间雅室前,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声音。
“萧大人,我能进去吗?”
“呃……进,进来吧。”
推门而入,却见李宛童慌慌张张地转身,朝她扯出一张尴尬的笑脸。而偌大的屋内安安静静,没有萧况逢的身影。
是尚未到……
还是不来了?
薛云妙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萧大人呢?”
“我家大人他…他过会就来了。”
李宛童支支吾吾地,不敢对上她的目光。
都怪他虚荣心作祟,偏偏要在胡威那里找面子。现在骗了人薛小姐过来,可自家爷远在郊营,怎么可能过来啊!这番被发现肯定要骂死他了!
“李公子,我找萧大人有非常重要之事,还请你不要隐瞒,萧大人到底在何处?是他尚未到还是……他不会来了?”
少年面容羞愧,低垂下炸毛的脑袋,“……对不起,都怪那胡威!您千万别怪我家大人,是我自作主张骗您的。我家大人有军务在身,今晚来不了了……”
薛云妙脚下一趔趄,连忙撑住身侧的桌椅。
来不了……
那怎么办…萧况逢不在,那这场大火谁又能阻止?
楼下传来锣鼓喧天的乐声与澎湃欢呼,亮堂的灯火将酒楼照得如同白昼,可薛云妙的手脚却开始发冷。
戏已登台开唱,等落幕之时这酒楼便会被熊熊烈火所包围,彼时就会变成一片水深火热的炼狱。
可明明重活一世,她还要看着那么多人死去吗?
李宛童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苍白脸色,“薛小姐…你,你别着急,要不我现在去找大人?”
“来不及了。”
话说完,薛云妙骤然肃穆道:“李公子,既已如此,恳请你帮我一个忙。无论用任何办法,务必让所有人都离开酒楼。”
李宛童以为自己听错了,“薛小姐,为啥啊?”
“你若信我就不要问。”见他还是犹豫,薛云妙急声,“我不会害人!”
李宛童咬着牙,一狠心,“好!”
既然是萧况逢在意的女子,那肯定不会害人。他确实不信薛云妙,但是他信自家主子的眼光。
“只是你让我想想法子,这么多达官显贵在,也不是我说一句他们就会听我的。”
李宛童环顾四周,突然走到桌前抬脚往桌腿一踹。他力气很大,三两下拆断几根木头,撕下几块布裹在顶部,又将酒水倒在湿布上,然后从怀中取出火折子将木棍点燃。
薛云妙看他将火棍架在屋内,同时举着一根在屋里绕圈,直至将屋内弄得烟熏火燎,又走到窗户边。
“薛小姐,你快出去,就说走水了让大家快跑。”
“这样能行吗?”
“放心,这些达官显贵生怕伤到皮毛,最怕死了。”
李宛童信誓旦旦地拍拍胸口。
薛云妙也不再犹豫,拿出帕子捂着口鼻,推门快步跑出去。
来到楼梯边,深呼一口气,随即用尽全力大声慌张地喊道:“不好了走水了!不好了走水了!”
她的声音比不过锣鼓,却也被近旁的人听了去。
顿时一传十十传百,整座酒楼慌乱起来。不少人看见了二楼飘出来的浓烟和窗内透出来的狰狞火光,连怀疑的心思都没有,一个个争先恐后地逃出酒楼。
屋内的薛洄也听见了外面的动静,出来一看就到楼下的景象。
“妹妹!”薛洄看见了薛云妙,见她无碍松了口气,接着道,“你快出去,我去找玉堂兄。”
她连忙攥住薛洄的袖子,眼眶泛红,“二哥!我害怕,我们一起出去吧。我刚刚见玉堂哥哥出去了,他不会有事的。”
“……好吧,我们走。”
萧玉堂的说辞自然是她编的,她没见过对方,也不知去了何处。但他绝不可能轻易死在这里,何况便是他真出了意外,薛云妙也只会拍手叫好。
两人下了楼。
即将出去时,薛云妙却闻见哪里传来歌声,她下意识回头望,目光一定。
台上,一位白发鬓鬓的老人正岣嵝着背脊,捡起满地散落的皮影。
她试图去叫薛洄,但对方的身影已走远了一段距离。
如今火势还没有燃起,一切都有机会,薛云妙也不再浪费时间,果断转身回到大堂内。
*
老者正在一点一点地把那些皮影收回匣子中,粗糙脏污的两只手因年迈而微微发抖。
这时有道身影落下,一双白皙的手伸过来。
“老伯,我来帮你。
薛云妙蹲下来,在亮堂灯火下一双眉眼衬得格外温婉,如葱白般纤细的手指仔细地将皮影捡起来,又递给他。
老者寂然无声,低下头,皱纹斑驳的脸孔一片死气沉沉,继续拾东西。
“你不该帮我的……”
他模糊地说着。
薛云妙没有听清,但对方却不肯重复了。
两人捡完东西,薛云妙扶起老者准备快点出去。
没走两步,一震巨响从二楼炸开,木屑碎石落下。薛云妙忙抬手挡住两人,手背被碎石砸出一片通红。
她顾不及疼,猛地抬头,二楼不知何时竟燃起了熊熊大火。那火势蔓延得极快,才短短几息间就烧到大堂,将四周团团裹住。
糟了!
李宛童还在二楼!!
可她去救定然是送死,得尽快出去找哥哥他们才行。
“老伯,我先带你出去!”
薛云妙心急如焚,两手用力拖拽,可对方却岿然不动,反倒拽住薛云妙的胳膊,冰冷粗糙的手掐着她的小臂。
薛云妙瞳目一颤,撞上老者宛如枯木的面容,余光瞥见他怀里露出来的一截黄符纸。
失声,“老伯,你……”
话音未完,余光闪过一片梅花纹,随即脑后被人用力一砸,晕了过去。
*
她不知昏了多久,醒来时双脚双手被麻绳所捆,耳边响彻着烈火焚烧房屋坍塌的巨响。
火势不知到了何种程度,烟雾浓烈,呛得她只能剧烈咳嗽,眼睛也被熏得快睁不开了。
身前有一道模糊的黑影,侧对着她跪坐在地上。
薛云妙认出是刚刚那位老伯,他手里拿着一副皮影,火光照亮那双浑浊凹陷的眼睛,嘴唇翕张着,声音被淹没在火焰下。
像是在唱,也像是在哭。
“任君…堆金积玉,难买长生不死……”
声音虽沙哑,但努力也能听清其内容,只是口音不似官话,更像巴蜀之地的方言。
薛云妙闭上眼睛继续装晕,一边想办法挣脱麻绳。
如今看来这场火就是这位老伯放的,而且看他模样是存了死志,就算她多嘴劝阻也未必能劝回来。
酒楼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官兵定会很快赶到,现在唯一办法便只能拖时间了。只是……只但愿二哥不要冲动地独自闯进来。
就在她思忖出路时,那老伯忽然站了起来。
脚步声近到跟前,跟着薛云妙的心,砰砰砰地继续跳动着。
但紧接着,那脚步声一转远去。
她眼睛眯开一条缝,见老伯从梁柱后拖出来另一个人,戴着傩面。
是他?!
她见过这人,是之前遇到的那位公子。可他怎么也会在这!
老伯抓着青年的头发丢到地上,随即从旁边抄出一根木头,极其用力地砸向男子腿部。
伴随着咔嚓一声骨裂,男子痛苦地哀嚎出声,旋即又被攥住衣领拖起来。老伯虽看着年迈,但力气却大的恐怖,单手就把一个青年提了起来。
面具滑落,露出一张唇红齿白,鲜血淌落的脸。
老伯盯着男子,没有说一个字。
可薛云妙认得他脸上的神情,仇恨、憎恶、麻木。
这种她曾分外熟悉的情绪,压得她喘不过气。
前世的她,也是因为仇恨铁了心想要一个人死,可最后却错得一败涂地。
她绞紧一颗心,气息在嘈杂的火石声中愈来愈沉,在老伯再度抬起木头想砸向男子脑袋时,声音先思绪先破开了喉咙:“等一下!!!”
她对上老伯死气沉沉的目光,浑身一颤,努力维持着冷静,“就算你要杀他,是不是…也该让他知道原因?”
“与你何关。”老伯狠厉道,“我的事不用你多嘴。”
“可如果杀错人了呢!”薛云妙眼眶红了起来,声音发哑,“若是有朝一日,你得知真正的凶手是别人,可枉死的人已经死了,被自己活活害死的一条性命不会再回来了……你就不怕后悔吗?”
她一直在想,如果自己当初再聪明点,说不定所有的祸事就都不会发生。
可她再怎么安慰自己,“如果”永远都是“如果”。
萧况逢还是死在了自己手中,一个浴血沙场有过无数战功的将军,被自己用一杯毒酒就轻易地了却了余生。若他知道这些,该有多恨自己啊。
可尘世无常,肉身易殒。她已经没有办法改变往昔的遗憾,唯有做好眼下的每一个决定,努力救下每一个能救的人。
薛云妙的语气渐渐果决起来。
“若杀错了,你的仇恨才是真的无处可解了。”
“……”
老伯缄默不言。
片刻后,他丢开木头,用力一扯男子的头发,一字一句清楚地说:“十七日前,礼部员外郎高知明的马车将我的孙子碾死在车下,我四处报官伸冤,却被你偷偷派人阻拦,你认不认!”
男子气息奄奄,苍白的嘴唇尽力张开,“我……不知道这件事,高知明未曾同我…说过……”
“你说谎!”
“我当真不曾听过…”
老者面色惨白,恍惚地松手,看着男子软身倒地。
薛云妙悬着的心总算落下了,刚要松口气,却看到那老伯忽然抽出一把匕首刺向男子!
她失声大喊。
咣当——
一把长剑以千钧之势划破空气,撞开匕首,深深插进梁柱内!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叫人一惊。
碎石堵住的大门不知何时被打通,刺目的滔天火光中,一道高大身影宛如修罗鬼刹立在前方。男人穿过火海大步靠近,照亮一侧身躯,薛云妙才看到他急促起伏的胸膛,和那双焦急的异瞳。
“萧况逢……”
“荔娘,我来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