踹人
翌日清晨,船已整装待发。
他们此次回金陵急迫,带的东西并不多,薛云妙也只带了春鸢随行伺候。
爹娘与薛润站在渡口,目送他们上了运船,临走前再三叮咛说万事小心。薛洄最听不得别人唠叨,嗯嗯嗯地应下,抬腿一翻身踩上甲板,朝岸边众人招手。
船越行越远,直到岸上人的身影模糊不清,方才放下胳膊,望向妹妹。
“我回船里睡会儿,外面天冷,妹妹你也别待太久。”
薛云妙嗯声。
薛洄进了船内,甲板上阒无人声。
江面宽阔千里,一望无边。此刻还算风平浪静,没什么浪花,但薛云妙盯着传下浑浊不清的江底,总觉得有一波巨浪即将从底部翻起。
姚徵……
前世并未听说这个名字,回金陵也是两位兄长去的,但没想到她的举动意外改变了这一世的走向。
父亲并非怕事之人,却让他们小心此人,想来不是善类。
薛云妙轻声叹息。希望此行能够诸事顺利。
她走前没有来得及托人告诉萧况逢,此去起码两个月,想来要很久之后才能再见了。等她从金陵回来,便要面临圣上赐婚之事,可她还没想好要怎么阻拦……
若是让萧况逢主动提起不想娶妻呢?
薛云妙沉吟,想着这个法子的可能性。
……
二十日后,船终于抵达了金陵的渡口。
不同于京城的肃穆繁华,金陵城山川灵秀,自然随和,江面波光粼粼,纵横街道上人群熙攘,四处可听见夹杂着方言的叫卖,草木香,糕点香,花香,五花八门地夹杂在空气里。
他们一路赶到祖宅,管家已早早在门口候着。
不等卸下行囊,薛家兄妹二人就快步来到祖母的屋外。
屋内药香浓得呛人,床榻上躺着位白发如霜草的老夫人,只见其面色虚弱沧桑,伴随着时不时的咳嗽,两只手抬起时止不住地发着抖。
薛洄一把握住祖母的手,屈膝跪下。
“洄儿回来啦。”
她摸摸薛洄的脑袋,望向身后的薛云妙,“荔娘也来啦,好啊…好啊。”
上次见到祖母还是在她一年前,那时的祖母明明精神焕发,可这才过了多久竟就变得如此孱弱。
薛云妙心里发苦,却也隐约察觉到哪里不对劲。
与祖母说了些话后她退出屋子,叫来宋嬷嬷询问。
宋嬷嬷是跟着祖母的老人了,闻言登时泛起泪红。
“小姐,都怪老奴没照顾好老夫人,让老夫人不慎跌落台阶,自此之后才有了病根。”
薛云妙心紧,“怎会跌落台阶?!”
“都是那巡抚的小儿子!半年前他邀请老夫人去府上做客,谁料他家小儿如此顽劣,只顾着放风筝完全不瞧路,便撞到老夫人害她摔了下去。”
“巡抚……姚徵?”薛云妙心中一跳。
“就是他!”宋嬷嬷气得胡咧咧,“若不是老夫人觉得天高皇帝远,又不想老爷担心,他一个巡抚,早要他八百条命来还了!更气的是什么小姐知道吗,那小儿闹出事后,姚徵竟然只罚他跪了半日祠堂就当这事没发生过!还虚情假意地说什么会寻最好的大夫来为老夫人诊治,都是狗屁!”
宋嬷嬷脸红筋涨地大骂一通,薛云妙连忙轻声安抚。
祖母的性子温和,不喜欢与人争执,哪怕是爹爹后来成了礼部尚书官居一品,也不会仗势欺人。那姚徵显然是清楚这一点,才敢在薛家头上动土。
接着薛云妙又问了宋嬷嬷一些关于姚徵的事。
这位姚大人原是工部侍郎,五年前从京城调来了金陵,负责管辖南直隶一带的所有事务。金陵人对他的评价褒贬不一极度割裂,有的人说他衣冠禽兽,有的人却将他奉为神明。
薛家当然是前者。
但这也让薛云妙更疑惑起来。
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才会有如此评判?
午后,薛洄带着下人将行李卸下。
薛云妙陪祖母说了会儿家常话,看她喝完药睡熟后才出来。
走出院子,瞧见几个丫鬟正在打理花草。三月初春,后院的几棵海棠树已经发出新芽,再过段时间就能开花了。
薛云妙怀念地走过去。
丫鬟纷纷朝她行礼。
薛云妙抚摸着海棠树,出尘脱俗的眉眼低敛着。
直到七岁她都生活在这个地方。
那是爹爹还不是京官,薛家也不算高门大户,但日子闲适自由,想去哪里都无人束缚。
可后来入京,随着爹爹在朝堂步步攀升,她所能做的事情就越来越少。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有千双眼睛盯着,但凡不察,就会给举家带来祸殃。
于是她在众人的眼中,被迫成为了高高在上的内阁大臣嫡女,耀如春华,知书达理,像个只存在画中的人物。但只有薛云妙自己知道其中的苦,知道她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为了衬得上薛家的名声,为了不拖累薛府,不成为罪人。
可没想到,终究还是犯下了最大的错。
薛云妙沉重地闭了闭眼。
薛洄出来时,就看到妹妹站在海棠树前发呆。
他轻声走过去,猛地一拍对方的肩膀,把她吓了一跳。
笑嘻嘻:“下人都收拾好了,妹妹咱要不要出去逛逛?我听说金陵又新开了好几家酒楼。”
薛云妙有些疲惫,刚想拒绝,这时管家来了。
他拿着一封请柬,说是江苏巡抚姚徵姚大人想为二人接风洗尘,特地来邀请他们。
兄妹俩相视一看。
果然来了。
“不去!”薛洄甩手,“就说我和妹妹舟车劳顿,改天再说吧。”
“等等。”
薛云妙摁住哥哥,朝管家侧目:“去回姚府的人,就说我们定会赴宴。”
“妹妹?”薛洄一脸不敢置信,“爹可是刚说过,你这就忘了?”
薛云妙便将祖母的事告诉了他。
说完的刹那,一声怒吼炸开。
“什么狗东西!!”
薛洄双手叉腰,怒目切齿,“娘的,小爷一定要亲手宰了那小子!管家你去回,就说我们一定到!”
管家忐忑不安地应下,十分担忧这俩祖宗闹出事来。
“二哥,稍微冷静些。”薛云妙两手合并给他扇着凉风,“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何况我们又不是爹爹,鲁莽行事只会给爹惹祸。”
薛洄一想也是。
扁着嘴沮丧道:“那妹妹你说怎么办?”
她饶有深意地弯唇,“以彼之道,还之彼身,哥哥不也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吗?”
薛洄:“……?”
*
“二位,我家大人正在前厅等候,请随我来。”
薛云妙和薛洄跟着姚府管家穿过游廊,两侧树荫繁盛,花园里还有片种满莲花的池塘,雕梁画栋十分精致。可对上巡抚这个官职官阶,这姚府却显得朴素许多。
“到了。”
管家手往前一伸。
薛云妙抬眸,接着一愣,望回他。
“这是……”
管家啊了声,看清屋里人在干什么,尴尬一笑,“着实抱歉,我家大人……比较务实。”
屋里,这位传说中的姚大人此时戴着襻膊,青绒道袍的袖子拾掇起,手上拿着鸡毛掸子,头顶绑着布巾,一边打喷嚏一边唠唠叨叨地清理着灰。
“我说多少遍了,擦干净擦干净,怎么还是这么多灰!”指腹往桌上一抹,“瞧,比我家先祖坟上的土都厚了!”
管家面上臊红,赶紧小步跑过去,“大人,大人。”
“叫什么叫。”
“薛家两位贵客到了,您收着点吧。”
“……噢?”
姚徵把鸡毛掸子往管家怀里一丢,扯下襻膊,收拾袖子。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宛如千锤百炼,紧跟着步子一转,眼睛上下扫了一遍两人。
“擦了鞋洗了手后进来吧。”
薛云妙:“……”
薛洄:“……”
管家讪笑,“抱歉,我家大人比较爱干净。”
虽然无语,但兄妹二人还是由人端来水盆洗过手,擦过鞋底,才踏进屋内。
大厅摆置更为简洁,正中央墙上一块写着“两袖清风”的匾额,方方正正。匾额两侧下来,桌椅摆放整齐对称,没有一丝一毫地偏差,就连桌上茶碗与对面桌上都是完全对称的角度。
真是个可怕的人。
“上回在京中见薛尚书还是五年前的事了,没想到你们两个一下长这么大。”姚徵露出怀念的神情,“真是岁去弦吐箭,不得不感叹啊。”
薛洄凑过来,小声问:“爹跟他很熟吗?”
“应该……不吧?”
她以前在京城里也没听说过姚徵这人的名字啊。
姚徵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泪,“不知如今薛尚书可还好?”
“多谢姚大人挂怀,家父一切安好。”薛云妙笑容浅淡,“只是祖母身体日渐病弱,家父实在担心,日夜忧虑连饭都难以下咽了。”
姚徵一僵,用力拍向大腿,痛恨道:“这都是我的错!若是我能好好管教那死小子,也就不会出这事了。”
“姚大人不是已经管教过了吗?听闻将姚少爷关了半日祠堂,如此惩戒实在太过苛刻了。”
薛云妙脸上虽然挂着笑,可说话的语气却淡淡的,如绵里藏针,讽刺意味极浓。
姚徵眉头皱起,“薛小姐说笑了。”
薛云妙弯唇不语。
只是另一手偷偷拽了下薛洄的袖子。
薛洄正沉浸于自家妹妹的笑里藏刀,被拽两下才反应过来,清了清嗓子,道:“说起来,怎么不见姚公子?我在京城最喜欢与人交朋友了,听说姚公子爱玩,恰好我也挺爱玩,想必和姚公子一定也很合的来。”
姚徵略有犹豫,还是抬手,“去把少爷叫过来。”
管家匆匆离去,不过多时,就听见外头懒散抱怨的声音响起。
“我正斗蛐蛐儿呢,真烦人。”
姚远汀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挠着后脖子,大摇大摆地走进屋内。刚斗蛐蛐时脚踩过泥地,此时走哪,哪就留下了一路脏污的脚印子。
姚徵气得面色铁青,牙齿都在发颤。
“爹,你叫我干嘛啊,来客人跟我有何……”
姚远汀边说边看到薛云妙,眼睛骤亮,“哟,哪来的美人,长得真好看。”
“放肆!这是礼部尚书薛大人的千金。”姚徵用力一拍桌子,愠怒道。
“哎,那不是门当户对正好?”
薛洄气得脸都红了。
他娘的哪来的狗东西!门当户对?去他祖宗的门当户对,竟然敢用那张嘴调戏自己妹妹,等有机会一定要把他的牙全打下来!
薛云妙倒是没哥哥那么气愤,借机开口:“如今天色尚早,听闻姚府的园林景观一绝,那不知是否介意姚公子带我和兄长看看呢?”
“好啊好啊!”
姚远汀一拍手,也不顾自己爹还在堂上气着,领着二人就往外头走。
姚徵一口淤血快吐出来差点吐出来,他自知是管不了这个儿子,只能捂住胸口,安慰着自己说,儿子和薛家子女走近点没啥坏处。
摆了摆手任由他们出去。
这下反倒成全了薛云妙和薛洄的计划。
他们在花园里闲逛。
姚远汀几次将薛洄挤到外头,不顾男女礼数地围在薛云妙身边,问她年龄几何,可许人家,叽叽喳喳地像个麻雀。
“姚公子问这些,是要向我爹提亲吗?”
没曾想她那般直白,姚远汀愣了一愣,大笑,“行啊,看来薛小姐也是个恨嫁的。”
“可姚公子似乎宠姬不少。”
他们进府的路上听到过歌乐声,管家含糊其辞,只说是姚远汀在府里安置的戏班子。可寻常戏班子里的姑娘会唱那么柔媚的曲子吗?
“宠姬而已,你要是不喜欢我就遣散了。……怎么不继续往前走了?”
薛云妙停步。
身下是座石桥,有数十台阶。
“姚公子,这里有个东西。”
她蹲下身,指着地面。
姚远汀好奇地走过回来,瞧着薛云妙所指之处,可是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这没有啊,你要让我看什——啊!!”
屁股被人猛一踹,重心失衡,姚远汀整个人跟蹴鞠似的咕噜噜滚下石阶。脑袋咚一下撞向地面,昏了过去。
薛云妙慢悠悠站起来。
薛洄出了一口恶气,舒爽地拍拍掌心的灰,发现周围不少奴婢家丁都在往这里看。
“妹妹,这样光明正大会不会闹出事啊?”
“无事,哥哥过会儿只管哭就好。”
薛云妙说罢,也往自己胳膊上一掐,逼出眼泪。
装柔弱谁不会。
她最擅长了。
姚远汀滚下石桥的事很快就被姚徵知道了。
一阵脚步风风火火地冲进前厅,刚想寻人训斥,迎头撞见哭得梨花带雨的薛云妙,又要寻薛洄,结果对方嚎啕大哭更加厉害,顿时满腔想说的话全痛苦地堵在了喉咙里。
薛云妙手帕擦着泪水,单薄的身子一颤一颤,“对不起姚大人,都怪云妙,要是云妙及时拉住姚公子也不会出现这些事了。”
“我儿到底是怎么摔下去的?”
姚徵看向薛洄,后者抹着眼泪,躲开视线。
……得。
这两位一个哭比一个能哭,除非是他去找下人对峙才能问出个结果。
刚要抬手,薛云妙细细的哭声又响起来。
“但愿姚公子不会和我祖母一样,祖母年纪大了身子弱,经不住那样一摔,可姚公子年轻气盛……应该没事吧?”
姚徵:“……”
这是点他呢。
顶多算一报还一报,事情传出来了姚府也不占理。
他艰难地挤出声,“是我儿自己鲁莽,不怪薛小姐。只是今日事出突然,恐怕没有办法替二位接风洗尘了。”
“无事,那我们便不叨扰了。姚大人若是需要的话,我们会为姚公子寻最好的大夫来的。”
他一口气呛住喉咙。
“不,不用了。管家,送两位贵客出去。”
薛云妙一边哭着一边被管家送出了姚府大门。
坐上马车的片刻,鼓掌声啪啪响起。
薛洄前一秒还嗷嗷大哭,后一秒笑得肚子快裂开了,前仰后合地道:“妹妹,你何时这么会演了,刚刚姚徵那张脸我都不敢看,生怕看一眼就憋不住笑!”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过是将姚家的手段还回去罢了。”
她擦着眼泪。
刚刚哭得太多,眼睛都发酸。
“不过看见我踹人的家丁那么多,姚徵去问怎么办?”
“即便他知道真相也不敢来薛府兴师问罪,姚远汀受的只是小伤,远不及祖母的病情。他是江苏巡抚,身在金陵,也看重金陵人的态度,此事传出去了对他没好处。”
薛云妙浅笑:“而且下人们将此事说出去,反而对薛家更好。”
“为何?”
薛云妙娓娓道来,“爹爹临走前的交代,想来是这姚家有异端,今日的事一出,旁人就会觉得薛家与姚家不和,日后姚家出什么事也不会牵连到我们头上。”
薛洄恍然大悟。
果然爹爹叫妹妹来是有原因的,以他的脑子即便能想到这些,可哭也是哭不出来的。
都说妹妹聪明,这病了一回以后,不仅更聪明了,就连胆子也大起来不少。
赴宴不成,二人决定打道回府。
马车刚启程,又猛地一停,薛洄赶忙扶住妹妹,紧接听外头传来车夫的骂骂咧咧。
“看不看路啊就往这撞!”
“怎么了?”薛洄问。
“公子,有个送菜的,不长眼睛差点撞马上了。”
“小心点,让他走吧。”
“得嘞得嘞。”车夫语气一变,“还不快走!”
薛云妙掀起帘子,看到那送菜的穿着一身粗衣,戴着头巾,看不到脸,恭恭敬敬地朝他们这点了点头,然后快步往姚府方向去。
这身影似乎在哪见过。
她的目光一直跟着那送菜郎,见他停在姚府侧门前,进门转身一刹,露出半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