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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丝织成轻薄的幕帘,如烟,漫天掩地地笼罩着二人。
萧况逢的体温抵挡了所有袭来的寒冷,严严实实地,密不透风地。宽大的手拢着她的细腰,手背看似用力得青筋拱起,却克制地缩减了力度。
薛云妙甚至能感觉到他在颤抖,气息也是紊乱的,贴在她的头顶。
受了重伤都不曾手抖过的人,现在抱着她,却连力道都不敢使出来。
她本来很害怕的。
现在反而想伸手去安慰安慰他。
想摸摸他的头,就像小时候二哥跟别人吵架失败了,她摸着二哥的脑袋安抚对方一样。
可她完全没有力气,刚抬起手又垂了下去,被萧况逢拥紧。
萧况逢以为她还在怕,想要挣脱自己,沙哑到有些难听的嗓音努力柔和。
“没事了,没事了……”
他用自己的躯体给薛云妙挡着雨,但其实效果很差,雨水还是顺着他的脸流到薛云妙的肩膀。
可她却一点也不觉得冷了。
薛洄和李宛童匆匆找到这里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薛洄露出复杂的表情。
一个猜想在心中冒出来,却不敢承认。
扭头对上李宛童,后者欣慰地拍着他的肩膀。
薛洄:……娘的。
……
薛云妙回到薛府便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烧得脑子都昏了,糊涂地念叨着什么郎君,什么不要死。
谁也不知道她在叫谁,可能是看了什么奇怪的话本子,反而在昏迷时想起内容。
薛洄以前生病的时候,就可爱在梦里回想话本的片段。
至于姚徵和姚远汀,姚徵毕竟是巡抚,他们只能将其送回去,也没有其他法子。姚远汀倒是被狠狠揍了一顿,差不多被薛洄废了命根子。
李宛童还从姚远汀的身上搜到了字据,就缝在衣服里层,连他自己也不晓得。
萧况逢此行的目的就是这个,便让李宛童收好字据趁夜先行赶回京师,交给圣上。
他则暂时留下。
薛云妙的烧到第二日终于稍微退了些。
她迷迷糊糊醒来,嘴里口干舌燥,想要喝水的欲.望强烈。刚想出声叫春鸢,门外却忽然有人进来了。
薛云妙也不知怎么的,下意识闭眼躺回去。
来人的脚步稳重厚实。
薛云妙一下子认出是萧况逢,眼睛闭得更紧了。
他似乎真的一点也不在乎男女大防,就算是她还晕着也不该这么堂而皇之进自己闺房啊。
薛云妙说不上是气还是羞。
脚步靠近。
薛云妙脑海中杂七杂八的念头陡然变成一片空白,想放松身体,却莫名地又紧绷起来,连手指垂下的姿势都是僵硬。
她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脸上。
虽然萧况逢只是沉默,没有坐近,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但仅仅是站在那里存在感就如此强烈,如大雨时他胸膛里震耳欲聋的心跳一样,贯穿了她的思绪。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了自己很久,直到最后也没做什么。
听到关门声,薛云妙松了口气,睁眼坐起来。
她不想被萧况逢撞见自己装睡,不仅是难以解释原因,更是……
她不知道怎么面对萧况逢。
在雨中被他拥住的那刻,很多无法解开的谜团,就如同被星火丢进油锅里,噼里啪啦一下明亮了起来。
从前她就一直奇怪,为什么圣上会莫名其妙地给她和萧况逢赐婚,为什么萧况逢死前会是那副神情。
之前无处可寻的答案,在那一刻忽然有了结果。
她小心翼翼地,忍不住猜测,
是不是因为萧况逢……对自己有那么一点点的喜欢。
可她不敢确定这个答案。
萧况逢的心思向来不显山不露水,仅从他的行为和表情上难以揣测,薛云妙怕是自己自作多情,被他知道了难免一顿羞耻。何况这样贸贸然去打探,也会引得对方误会。
思来想去,薛云妙心想不如就装作不知道吧。
无论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她和萧况逢此生终归是不可能的。
养了几日的病,薛云妙的身体总算是完全好转。
她起了早去照顾祖母,老人拉着她忧心忡忡地瞧了很久,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何事,但这些年阅历积累,也大概能猜到是什么原因。
薛云妙笑着跟她说了好些话,惹得老人笑出来,才勉强打消了她的忧虑。
聊了近一个时辰。
薛云妙才提起另一事。
她来金陵也过很久了,算算日子是该回去。但她不放心祖母一人在金陵,总觉得姚徵不会如此轻易收手。
想了想,轻声问:“祖母…您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回京城?爹和娘都很想你的。”
祖母一愣,旋即和蔼地笑出来。
“祖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京城那个地方,我去过,也待过,热闹繁华祖母都看遍了,可还是不喜欢。祖母还是待在金陵好,这里有宋嬷嬷陪着,祖母不孤单。”
“可是……”
“我知道你怕姚徵和他儿子来这找事。”
她叹了口气,“姚徵这个人,你爹肯定是不想薛家和他有来往,关系太乱、太杂,传到京师容易被人捉住话柄,但祖母和他聊过几句,有些话不得不说。”
“身在其位,不得不谋。他是个被高高架起的人,将来也必定高高跌落,但架起他的是谁,砸下他的又是谁?”祖母一边缓缓说着,一边摇摇头,“不是百姓,也不是陛下,是朝廷里的官。一个姚徵走了,还会有第二个姚徵过来,他只是个皮影,幕后有太多人拿着棍子。像这样的人,金陵有,京城更多。”
她握着薛云妙的手,认真道:“荔娘,京城只会比金陵更危险。”
祖母的话让她想起前世种种。
如果没有经历过这些,她也许会觉得祖母的话是在夸大,然而事实远比话中更残酷。
她重重点头:“荔娘明白,荔娘一定会尽全力保护好薛家,保护好自己。”
“乖孙女。”
老人粗糙的手指描摹着云妙精致的眉眼,笑起来,“去吧,等什么时候累了就回金陵,祖母一直守在这。”
薛云妙走出祖母房间。
心里有些沉重,肩上的责任更重了起来。
她其实一点也没有把握,对上萧玉堂,她真的能保住薛家吗?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抬眸时,瞧见了萧况逢。
他穿着干净利落的劲装,正在给海棠树浇水。
薛云妙本来想走,却被他叫住,不得不硬着头皮过去。
“你……”
她手脚发麻,有点不敢对上萧况逢视线。
在她生病的这些日子里,萧况逢每天都会来看到,她也每次都装作睡着。
算起来,这还是在病后两人第一次说话。
“小姐身体恢复了?”
“差不多了……其实你不用叫我小姐,”她小声道,“对你来说很难叫习惯吧。”
“不会。”
萧况逢弯腰从桶里捞水,一边干活一边简洁回应薛云妙的话。
薛云妙噢了声。
两人之间安静下来。
薛云妙更觉得尴尬了。
她印象里的萧况逢不喜欢主动找话题,她不开口的话,他几乎都在做自己的事,不会将太多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薛云妙有点想走了,心里掰扯着借口。
还没等想出来,萧况逢提起木桶准备离开。
“你——”嘴巴不由自主就张开了,“……听二哥说你找大夫来看过病,是不是伤口又裂开了?”
萧况逢顿住,背对着她嗯了声。
“会更严重吗?”
“没事。”
萧况逢的语气淡淡的,好像不太想和她说话。
原本还觉得他有一点点喜欢自己的猜测忽然沉入水底。薛云妙想,可能真的是自己的错觉,否则他为什么连看都不想看自己一眼。
“若小姐没事,那我就先下去了。”
丝毫不想久留的语气。
薛云妙庆幸的同时有些沮丧,让他离开了。
看来萧况逢确实不喜欢自己啊。
萧况逢走出院子,彻底看不到女子瘦弱的身影,停下脚步。
他看向自己的手,喉咙滚动两下,透出几分挫败和茫然。
他一直在竭力避免让薛云妙知道自己杀人的样子。
虽然她没有亲眼看到,可是那天他太慌张了,满身都是别人的脏血就敢去抱她。
她一定闻到了自己身上血腥味。
知道他杀了姚府的家丁,杀了那两个太监后,她会不会私底下觉得自己是个很可怕的人?
之前因为李鸢的事她就跟自己生气过,现在也许会更严重,觉得他手段残忍像个怪物。
可这明明不是他想要的。
刚刚那一会儿,他出于本能地想叫住她,却又不敢对上她的眼睛。怕是审视和质疑,又或者像之前一样,对他充满了失望。
他只能绷紧身体,笨拙地逃离。
就像这些天来明明知道她是在假睡,却装作不知道,只敢匆匆看两眼就走一样。
他有时候真的很害怕薛云妙。
简简单单的一个举动,就好似刑场刽子手的刀。
他不怕死,也不怕疼,只怕那把刀斩断的是他和薛云妙的最后一点缘分。
只为这最后一点缘分,他做什么都行。
在金陵遇到薛云妙虽是意料之外,但他也深思熟虑过,若对她柔和些,这样陛下赐婚时或许就不会太抗拒自己。
可没想到尝试了这么久最后还是一败涂地,倒头来她肯定更觉得自己是个洪水猛兽。
萧况逢闭上眼。
从未觉得如此受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