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月·调羹
小庭花
第卌五章长安月·调羹
花奴蹙眉道:“日头都快落山了,我们家小姐还未用过晚膳,我想问问你别苑的厨房在哪,给小姐拿些好吃的过来。”
伍一横眉冷对:“好吃的?我看你和你家小姐来的时候两手空空,可不像是带了时蔬的样子。”
“什么?”花奴抱臂撇嘴,“这种东西还需要我们家小姐自己准备吗?你别告诉我偌大的皇家别院,连个厨子都没有?
伍一十分抱歉道:“没有。”
花奴双目圆睁,双手叉腰:“我不信,除非你让我去看看!”
伍一:“……”
这小丫鬟是傻的还是瞎的,方才在苑中溜达之时又不是没瞧见,这里哪里像是还有别人的样子。就连姜绾月的房间都是他和他家主人亲自收拾的。
花奴挑了挑眉毛:“皇上是让你们家侯爷来保护绾月小姐的,若是你们将小姐饿病了,耽误了她为皇上作画,看皇上不治你们宁安侯府的罪!”
“呵!”伍一不懈地冷哼了一声,盯着花奴冷声道,“你不是要到厨房去看吗?那便随我来吧。”
到了厨房果真如伍一所言。
不仅是没有厨子,案板上的灰都积了几层,陈年老柴已经腐朽,散发着霉味儿。脚下还有黑影一晃一晃。
花奴提心吊胆地往上看时,发现那是梁上吊着的不知哪一年的肉,黑黢黢臭烘烘的。
……
花奴盯着那肉想,这里真是皇上朝思暮想,期待着再回来住的别苑吗?
竟如此凄凉。
伍一瞥见花奴望着梁上那坨烂肉出神,忽心生一计。他俯下身在花奴耳边幽幽道:“小丫鬟,你知道这是什么肉吗?”
“什么肉?”
“人肉。”
花奴小脸上顿时血色褪尽,“哇”的一声大叫着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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绾月铺着被。
屋子特意用香熏过了,桂花混着柑橘香气,甜甜绵绵的,闻起来很舒服。她深吸一口气,嘴角不自觉扬起。
没想到萧瑯这个常年在外行军之人竟还有这般细腻的心思。竟特意将她的房间洒扫干净。
方才在外兜转之时,她观察过藏斓苑中的其他地方,处处皆蒙尘,带着一种死寂沉沉之感。
说实话,她不是很喜欢这种感觉。这感觉藏斓苑像是小皇帝留在山上的一位新娘,他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放在这里,盖上盖头落了锁,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待近年之后人重新将她的盖头掀开来看之时便会惊于她的腐朽尸体上的怪异之美。
海公公说藏斓苑本不叫藏斓苑,原本先皇都称之为“拂岳山那处院子”,藏斓是皇上登基后给院子翻新时才取的名字。
绾月总觉得,这藏斓别苑里,藏着些什么别的东西。一如它的名字一般藏着掖着。
至于这背后究竟藏的是什么,便难再思索下去了。绾月摇了摇头,果然这帝王之心是天底下最难猜的东西。
上黑影了。绾月擦亮火折子,将房中烛一一点上,又拿下支着窗的棍,正准备闭窗下帘,忽瞥见花奴那抹小小身影,慌慌张张朝房间跑过来。
花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进门直往绾月怀里扑。绾月将人接住,安抚道:“怎么了?你方才追着伍一出去的,是他欺负你了?”
花奴摇摇头,又点点头。将方才在伍一那的所见所闻悉数告知了绾月。
绾月听后“噗嗤”笑了一声,摸着花奴的头道:“怎么可能会有鬼呢?他吓你的。”
许是绾月的笑总会让她心里有种安定的感觉,花奴平定了心绪后才反应过来有没有鬼的,只怕是今晚都要饿肚子了。
鬼又不请吃饭。
绾月轻声叹了口气,揉了花奴的脑袋,淡然道:“没事的,我也不算太饿。”
她顿了顿又说:“大不了明日我们一同下山去买些时蔬过来。皇上只说叫我将拂岳山的盛景记下来,没说过我们不能下山不是吗?”
花奴十分心疼地抬眸望了自家小姐一眼,委屈道:“可是小姐您今夜就要饿肚子了。”
她眼眸一转,若有所思,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道:“小姐,我不相信藏斓别院中没有吃的!”
花奴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可惜地直拍手懊悔。
“我方才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宁安侯可是比咱们要早来一日,怎么可能没带厨子没有吃食!方才伍一混蛋故意吓唬我,一定是宁安侯授意他的,他们主仆就是故意欺负咱们!”
绾月闻言轻轻皱皱眉。烛光照着她的脸,将她紧锁的眉头刻得更深。
她迟疑道:“宁安侯……他应该不会做这般无聊之事的。”
花奴瞧着灯光后绾月一张忧郁的脸,小声道:“那可未必,您忘记了先前他还当街欺负人,故意在人家背上画个大乌龟欺辱人家呢!”
宁安侯从来便是这般睚眦必报的性格。
绾月:“……”
绾月:“我亲自去找他问清楚。”
二人正说着话,忽听一阵“笃笃笃”的敲门声。
绾月与花奴对视一眼,眼神中皆带着疑惑。绾月抬了抬下巴,示意花奴去开门。
开门见伍一一张铁青的脸。
“是你?!”
花奴皱眉仰着头没好气问道:“你来干什么?”
伍一目光闪躲,张了张口:“我……”
花奴正为之前他吓唬自己之事生气呢,目光逼视着他道:“你你你、你为什么要骗我!”
伍一:“我……”
花奴咆哮道:“我现在总算回过神来了,你与你主子合起伙来欺骗我是不是!”
绾月起身劝道:“花奴,不得无礼。”
她向伍一点了点头,冷声道:“伍一,你有何事,进来说吧。”
伍一将手中的食盒往胸前一推,轻咳了两声别过头道:“男女授受不亲,我便不进去了。”
绾月看着他手中拿着的雕象牙透花提食盒,又想起方才花奴说的话,嘴角露出一丝讥笑,明知故问道:“这是?”
伍一刚刚还在花奴面前大放厥词,扬言她们主仆两个今日要饿肚子,现在有巴巴提着食盒来送饭,面上十分过意不去。他低着头,脸上火辣辣的,涨得通红。
伍一艰难开口道:“是……主人让我送给您的晚膳。”
方才之事本是他擅作主张想离间绾月和萧瑯,奈何他也是第一回做这种欺负女人这种事,生疏得很,回去找萧瑯复命时没说上几句话便被萧瑯看穿了。
他确是对花奴说了谎。藏斓苑这么大不可能只有一个厨房,但没有厨子是真的。并非是萧瑯不想带,而是皇帝亲自下旨说他不是叫萧瑯来别苑享乐的,那些闲杂人等莫要踏足藏斓别院污了他的宝地,厨娘丫鬟小厮一个也不许带。
花奴阴阳怪气说了一句:“啊?你不是说藏斓别苑没有厨房吗?”
伍一面上的表情十分精彩,像打翻混颜料的碟,又红又白又青。
他将食盒往花奴手中一塞,眼观鼻鼻观口道:“姜小姐,主人嘱咐您趁热吃。先前的事情是伍一和您开了个小玩笑,和主人无关,您若是要怪,就怪伍一吧。”
绾月心里确实是有些生气的,但送上门的饭菜不吃白不吃。
她点头示意花奴将食盒接过来,浅笑道:“无妨,只是我们家花奴胆子小,伍一公子以后可莫要再吓唬她了。”
“姜小姐教训得是。”伍一躬身,腰一弯再弯。
绾月虽不知这个伍一为何对她这么大的恶意,但见他认错态度诚恳,便摆摆手冷声匠人打发了。
绾月:“罢了,夜深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伍一:“是。”
说罢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花奴笑的花枝乱颤:““哈哈哈哈哈,小姐,您方才看见他脸上的表情了没?””
伍一这侍从生了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绾月这也是第一次见他面上露出这般窘迫又不知所措的表情,禁不住莞尔一笑。
又见花奴提着食盒,双手作揖向自己行了个礼笑道:“多谢小姐方才为花奴撑腰。”
绾月深处手指轻轻戳了花奴的脑袋一下,温声:“行了,你再笑下去,将食盒弄歪了,我们今夜真吃不上饭了。”
花奴收敛了她那“大仇得报”般的笑容,将食盒提到桌上道:“小姐您方才可真是十分威风呢!”
“瞧我方才说什么来着,伍一方才果真是耍我的!我就说堂堂侯爷,怎么可能连饭都吃不上。”
绾月笑道:“我也说宁安侯纵使性格再不好,也不会一点点小事就不肯给我们饭吃。”
花奴促狭道:“是是是,瞧伍一那木头人方才那不情不愿的表情,定是被你家侯爷说了。”
“你家”二字听得绾月眉头一皱。绾月片刻出神。
她很了解他吗?为何就笃定他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其实那根本是自己心中的期待吧。她想他是个好人,想他一直是如圭,一如初见那般。
然等两人打开那食盒将菜碟端上桌子,才发现还是不能太快对一个人下定论。
食盒第一层端放着两个白瓷汤碗,里面盛着“菜粥”,是用米、蔬菜和肉混合煮成的。
花奴十分嫌弃地将碗端出来,用手指指“菜粥”,十分嫌弃道:“小姐,我上一次吃这种东西还是在街头巷尾流浪之时!宁安侯竟就拿这种东西来给您吃。”
当时花奴以乞讨为生,每日解决果腹难题要么靠好心人施舍,要么就是等罢市之时等人家收摊后去捡人家不要的菜叶子回来吃。
时常难以凑齐一盘菜,为充饥便将种种皆混在一起煮着吃。
这种狗食般的东西,自她入姜府当丫鬟后便再没有吃过了,而今竟从侯爷给自家小姐的饭菜中又见到了!
欺人太甚。
目光落在这碗粥上时,绾月怔了怔。下厨的人很舍得用料,米、蔬、肉只多不少,像是不会下厨之人为徒省事,一锅乱炖了。
她幼时刚学会煮饭之时也曾这样干过。后来被阿娘发现了,笑骂她暴殄天物,叫那些食材尊严扫地。
花奴将碗碟布好,抱怨了句:“宁安侯府这是从乞丐堆里请来的厨子吗?”
她一心觉得宁安侯苛待自家小姐,又揭开了食盒第二层。
第二层安安稳稳躺着几个干巴巴的烧饼。同样不像是大户人家的吃食。
花奴脸上更黑了:“小姐,这……”
绾月:“……”
这种烧饼做起来只需要面和水便可,和好了面架在干柴上烤干,操作起来十分容易,存放的时间也久。
花奴流浪时最渴望好心人能多施舍几个烧饼,这样她便可存起来留着下一顿再吃,不至于一顿撑死一顿饿死了。
不过看这烧饼的色泽,再闻香气,只怕是还是特意用鸡蛋和面的……
这便更不像是苛待了。
长安城里便是再差的厨子也能做出几道像样的菜品出来。宁安侯自来京之后又经常出去寻欢作乐,总不该是日日在府中就吃这种菜色的。
那么……绾月伸手拿了一个那看上去便能将人牙齿崩掉的烧饼,用力咬下一口。
那么,便只有一种可能了。
伍一说的没错,藏斓别苑中确实没有厨子,这餐食是萧瑯自己做的。
绾月又尝了一口菜粥,咸的。味道竟还不错。
她嘴角露出一丝笑容,点评道:“又不是行军打仗,这般做菜法真是暴殄天物,叫这些米蔬肉尊严扫地。”
闻言,某人欲敲门的手抽了回去,黛蓝色的衣袖一拂转身离去了。
听闻伍一说绾月生气了前来探看的萧瑯心中闷闷。
暴殄天物是吧,尊严扫地是吧?
下次再想叫他再为她洗手调羹是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