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医院在黎津临市,车子开上高速后,一个小时左右就能到家。
方季遂给谢阮当助理的两三个月,比他在学校还要清闲。一来谢阮本来也不是很需要生活助理,二来她性子懒散,但更懒得麻烦别人。况且方小少爷算是来帮忙的朋友,摆着当个吉祥物就行。
周邂既然是他师兄,那就当个吉祥物二号吧。
请个小道士当保镖,谢阮竟然觉得有点酷。
她坐在副驾玩了会儿手机,心思却不在花花绿绿的娱乐八卦上。谢阮满脑子都是那双黑猫一样的苍绿色瞳孔,她隐晦地瞥了一眼斜上方的后视镜,看见周邂小半张脸。
棱线分明的下颌线仿佛雕刻大师最得意的作品,五官比例优越得可以写进三维建模素材库。如果谢阮是个追求黄金分割比的狂热艺术家,她一定会把这张脸分毫不差地复刻下来,连同斐波那契的至理名言一同刻在墓志铭上。
长得真好看啊,谢阮用她贫瘠但的确朴实无华的词句在心里止不住地赞叹。
小心翼翼的窥视逐渐放肆,谢阮自己显然没有意识到,她盯着人看的视线有多么直白。
猫的感官一向灵敏,周邂无意间想起一个人。
很久以前,在他还是一只小猫的时候,母亲抱着没化形的小黑猫去一户人家做客。因为女主人尚在病中,周夫人便把周邂放在小花园里。和大多数人类小男孩沉迷上树掏鸟蛋一样,四五岁大的周小猫还不能摆脱爱折腾蝴蝶的天性。
起初,他按照母亲的嘱咐老老实实趴在草坪上晒太阳,但没几分钟便按捺不住四肢,卷巴卷巴身子,叼起落在脸上的狗尾巴草开始沿着花丛奔跑。
途径玫瑰花房时,有只白色蝴蝶扑棱着翅膀从他眼前经过。周邂毫不犹豫尾随其后,暗中蓄力,猛地跃起。可惜短小的四肢束缚了他旺盛的精力,周邂与蝴蝶擦爪而过,从半空中落下来,摔成一坨漆黑的毛团,龇牙咧嘴滚到了花房门口。
喵呜——
他抱着尾巴呼呼爪子,而那只白蝴蝶优雅地在他面前打了个旋儿,翩跹着消失在一室白玫瑰里。
周邂昂起猫猫头,坐在地上打量着花房。
大片大片的白雪山高低错落,竞相开放。阳光透过玻璃顶照进来,像是终年无人的雪山之巅镀了层金边。
忽然,东北角的玫瑰丛动了动,小黑猫支棱起耳朵,苍绿色的眼睛琥珀珠子般明亮。周邂觉得是那只引诱他到此处的白色蝴蝶,他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一角,绷起单薄的背脊,像一只耐心十足的猎豹。
片刻后,一双嫩白的小手拨开花束。蝴蝶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穿着白色公主裙的小姑娘。隔着玫瑰,她安静地与门前的周邂对视,也不说话,直到周夫人把他捞进怀里带走,才无声地向小猫比了个再见的口型。
她比那只没能捕获的蝴蝶更加鲜活地烙进记忆深处,以至多年后偶然相遇,周邂本能地熟悉谢阮的视线。
“怎么了?”他面上仍旧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谢阮啊了一声,没反应过来,呆愣的表情被反光镜完全地出卖给周邂。
“你盯着我看了半个小时。”他看起来丝毫不觉得被冒犯到,温和的嗓音里难掩笑意,“我脸上有什么你感兴趣的地方吗?”
“你的眼睛。”谢阮别过脸看向窗外,发烫的耳根染上绯色,“你的眼睛很好看,像我见过的一只小猫。”
那是一只神通广大的小黑猫,虽然相处不久,但每每出现,总让她心里觉得安稳。谢阮想,反正方季遂的师父没时间管它,不如下次再见面就把它接回来,一楼的客厅这样大,完全可以搭一个豪华猫爬架。
周邂不会读心,因此对谢阮的养猫计划暂不知情。他选择性忽视掉后半句话里的小猫,将话题引回来:“谢谢,你的眼睛也很好看。”
十分经典的职场对话,惯用于同事间互吹彩虹屁。
谢阮觉得他的回答甚至不如自己一半真诚。
“苍绿色,像玉石一样,很特别。”她从不太丰富的词汇库中挤出几个词,好奇地问,“你是混血吗?”
周邂摇摇头:“不太算,不过我母亲是。但她本人除了瞳色几乎和亚裔没什么区别,家里也只有我遗传了这点。”
苍绿色眼睛的女性,谢阮脑海中浮过几帧画面,她直觉应该在什么地方见过,但始终想不起来,只好归咎于脑补出来的错觉。
漂亮而稀缺的瞳色实在罕见,谢阮又想起了小黑。
她像对新认识的朋友介绍自己的老朋友一样,转头对周邂说:“下次带你去见一见那只小猫。”
周邂闻言握紧了方向盘。
*
傍晚时分,两人回到了黎津市。
谢阮成年后就从长禄山下的谢家祖宅搬了出来,在谢延旻安排给她的大别墅里住了一年左右。再后来,谢如远联合助理陷害她的计划破产,谢阮心里膈应,因此托裴桢留意,重新找了一个住处。
万华府是近几年新建的楼盘,几栋楼都是一梯一户,安保和私密性很不错。谢阮对住处没什么苛刻的要求,非要说点什么的话,大概是不喜欢房子太大。
她以前一个人住在三层带花园的小洋房里,楼下客房很难交心的生活助理几乎隐形。偶尔觉浅于半夜醒来,谢阮躺在偌大的卧室里,盯着天花板发愣,时常觉得整个人像是被打包扔进某个诸侯王的墓室,空有些无用的华丽,再想入睡便会被心头莫名的压抑搅得心神不宁。
新家是顶层复式的套房设计,一楼设施齐全,有两间客房,其中一间屋子被她塞了跑步机和钢琴,算作健身房和音乐室不伦不类的混搭。另一间一直空着,直到月前从山里捡回来一个小朋友,重新布置后,她就把人安置在那里。
这么一看,周邂好像只能住到二楼去。
二楼拢共就三个房间,朝南带落地窗的是她的卧室,中间隔着一间书房,靠北一些的是另一间客房。裴桢来她家作客,一般也用不上客房。她俩时常在一楼客厅的落地窗边喝得东倒西歪,然后勾肩搭背在地毯上将就一晚。
思忖间,越野缓缓倒进停车位。
谢阮从车上下来,站在安全出口找门禁卡。
周邂关上后备箱,推着行李走到她身侧,伸手晃了晃:“走吧。”
谢阮点点头,将门禁卡贴在电梯门上,按完数字后顿了两秒,又把卡片塞进周邂手里。
周邂两指捏着一张薄薄的小卡,疑惑地看向她。
谢阮解释道:“找物业再办一张好麻烦的,你先用我的吧。”
经纪人刚换成江琅的时候,谢阮替她办过一张门禁卡,流程极其复杂,申请材料甚至细化到不知道有什么用处的体检报告,万华府的安保性由此可见一斑。而且额外的门禁卡得业主亲自办,谢阮自那之后就不太愿意和物业打交道。
她理直气壮地把卡扔给周邂,从头到脚散发[我不想管不要找我]的懒洋洋的气息。
周邂勾唇,把卡收好。
电梯很快在家门前停下,谢阮大爷散步似的晃到家门口,伸手按在指纹锁上。
哔地一声,大门向外打开。
屋内哒哒哒的脚步传来,一道身影小炮弹似的冲出来。
“阿阮姐姐!”他抱着谢阮撒娇,“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呢。”
谢阮笑着拍了拍他的头顶,正要说一句我也想你,就见周邂把人从她跟前扒拉下来,揪着小朋友的衣领打量着。
“周、夏、时!” 他冷着脸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被揪住领子的小朋友蹬着腿踹了两脚空气,低下头不敢看周邂,半晌气若游丝地喊道:“二、二哥。”
谢阮怔怔,目光在兄弟俩脸上盯了几个来回。
周夏时可怜巴巴地卖惨:“阿阮姐姐~”
谢阮回神,而后正义凛然一把拍开周邂的手,将周夏时解救出来。她牵着受到惊吓的小朋友在沙发边坐下,周邂换了鞋,跟进来坐到对面。
“说说吧,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他双手抱臂搁在胸前,俨然一副长兄如父的严肃姿态。
周夏时咽了咽口水,老实交代。
他不喜欢原来的学校,恰好周家有意搬回黎津,给他办了转学。周夏时便翘了最后几节课先跑回来,打算找周邂玩两天。没想到周邂人不在,周夏时只见到了方季遂那位不怎么靠谱的师父,在山里住了两天后认为坊间传言果真不是空穴来风。
能化形的小猫生存能力不逊于山林里的猛虎,虽然周夏时不过七八岁,但老师父并不怎么操心他的吃住问题,所以期间临时下山捉鬼去,也只是给周家去了信,而后把周夏时一个人留在了山顶的道观里。
周家养孩子向来是放养,收到长禄山的消息时正在家门口托运家具,接熊孩子下山顺便办理转学的任务被周父一条短信丢给了周邂。
如果没有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周夏时应该会在山顶等到周邂回去。
江南一带阴雨绵绵,黎津又临江,山里的雨势更是不可估量。年久失修的道观被冲破了一个角,这道由山顶汇聚而成的小溪自然也顺势冲刷过半山腰的谢家祠堂。
雨水漫进道观,十只猫里有九只半不爱沾水,周夏时在山顶呆不住,只好往山下跑。他在师父房里翻了个底朝天才找到一把历史年份不详的油纸伞,半道上风一刮折了一半落进深山,整个人湿透了才走到半山腰,被同样在里面躲雨的谢阮捡回家。
彼时周邂在回黎津的路上,后来途径钦江县,跟着谢阮进入了赵舒昕的魂场。
“小骗子。”谢阮揉揉他的脑袋,“我当你是山上的小道童呢。以后别这样了,家里会担心的。”
周夏时缩在谢阮身边,乖巧地点了点头。
“要不你们暂时还是住在我这里,等搬完家了再把夏夏送回去?”说后半句话时,谢阮抬起头,看了眼对面对面沙发上正襟危坐的周邂。
给周夏时办转学确实还要花上一段时间,黎津的住处也需要请人打扫。周邂憋了八百句教训弟弟的话,被谢阮轻飘飘一眼睨没了影儿。
他捏捏眉心,无奈道:“那就先麻烦你了。”
倘若方季遂在场,一定会觉得画面似曾相识。毕竟从前他调皮捣蛋被亲爹摁住时,方夫人也是这样把他从鸡毛掸子下解救出来,然后温温柔柔地叮嘱几句,说下不为例,他爹到嘴边的训斥便只好全部咽回肚子里。
那表情吃了苦瓜似的,和周邂现在满头黑线的样子差不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