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黎津市得有五六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雨了,猎猎劲风吹卷起树叶,乌云迅速在天空中铺开,白昼顷刻间沦为黑夜。
周邂坐在车里等周夏时,他分神看了眼窗外,心底涌起一阵不安。
“我天!好大的雨!”周夏时远远跑来,手脚并用地爬上车。
车门关上的瞬间,大雨倾盆而至。
“和张姨说过了吗?”周邂捏捏眉心,打开雨刮器,“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午饭我们先买回去,晚饭再说。”
周夏时点点头,他晃了晃手腕上的儿童手表,示意自己已经打过电话。
车身宽大的越野拐出校门,缓缓汇入车流,轮毂蹚过积水,在泥浆里留下一道痕辙。
一点左右,兄弟二人重新回到万华府。
周邂刷开家门,发现谢阮的拖鞋四仰八叉地横在玄关处。
“怎、怎么了?”周夏时怀里抱着一个巨大的炸鸡桶,被他哥堵在门口。
“你阿阮姐姐不在家。”周邂把门禁卡放在鞋柜上,往旁边挪了半个身位,从弟弟手里接过午饭。
周夏时立马踢掉鞋子,蹬蹬蹬在屋子里转了两圈,确认没找到谢阮后,有些沮丧地蹲坐在餐桌旁。他趴在桌上食不知味地啃完半只鸡,打算拆一瓶饮料。无奈手上沾满了油,他只好伸手去够对面座位上摆着的餐巾纸盒。
塑料盒被他拉扯纸巾的力度顺带拖拽着移动了一小段距离,底部露出了一张小纸条。
周夏时觉得眼熟,他伸着脑袋瞄了眼,好像是他哥早上出门前写的留言条。
“方、方糕,方糕?!”周夏时胡乱地擦了擦手,抓起纸条找到正在阳台里打电话的周邂,气势汹汹拍在他哥身上,“小气鬼,三元楼的方糕,买都买了,你怎么不多买一块!”
周邂举着手机,弯腰接住向下飘落的留言条。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头始终萦绕着一缕不安,尤其回来后发现谢阮不在,这股不安更加明显,但纸条上后附的留言确实清楚地交代了她的去向。
周邂怔了几秒,把纸条扔给周夏时,大步向门口走去。
“欸,你心虚了!”周夏时攥着小纸条追过来,见周邂蹲在门口换鞋,又缩着脖子问,“下这么大雨,你干嘛去啊?”
“接你阿阮姐姐回家。”周邂匆匆关上门,背影略显仓促。
猫的直觉和人的第六感相似,属于没什么严谨的科学依据,但却能完美解释具体场景下的一些心理变化。
谢阮的电话一直没有打通,唯一一张门禁卡正揣在周邂裤兜里。
高大俊秀的男生站在电梯一侧,抬眼盯着显示板上的红色数字一格一格变小。
他熟门熟路找到停车位,刚拉开驾驶座的车门,便被不远处拐过来的一辆轿跑前灯晃了眼。
银灰色的车身擦着他经过,驾驶位缓缓降下车窗。
“雨很大,你要出门吗?”谢阮抬手将额前散落的碎发捋到耳后,侧头看着他,眼眶微微泛红。
错乱的心跳落入原本的轨道,周邂摇摇头,他关上越野的车门,绕到谢阮那辆轿跑的另一侧,打开副驾坐了上去。
车子转了一圈在背面的车位停下。
男生嗓音微哑:“打你电话一直没人接,有点担心,想出来看看。”
“关机了。”谢阮手搭在方向盘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皮质内饰的纹理,手机被她随意扔在中控置物槽内,屏幕漆黑。
她抬头从后视镜看了眼周邂,副驾上的男生眉眼低垂,耷拉着肩膀。
谢阮不太恰当地想起被抛弃的萨摩耶,她把手机拿过来,按下开机键:“我给你们留了小纸条。”
“我没看见,而且你只有一张门禁卡。”周邂微微侧过身,视线落在她脸侧,猫的视力瞬间捕捉到脸颊突兀的红肿,“脸怎么了?”
谢阮顺着他的目光抬手碰了碰右脸,针刺般的痛感令她收紧牙关。
“门禁卡我其实用不上,保安认识我,顶多也就是麻烦你下来给我刷个电梯。”谢阮解释道,她发现自己没来由地信任周邂,几乎是触及那抹苍绿的瞬间,周身便被久违的心安包裹住。冰冷的外壳裂开一条缝隙,令她陡然间产生了倾诉欲,“我、我也没什么事,刚才回了趟老宅,和谢延旻,就是我父亲,我们吵了一架。”
“他打你了。”周邂的声音有些沉,谢阮难得敏锐地感觉到他心情不好。
停车场的光线极其有限,周邂半边身子都隐在阴影里。车子早早熄了火,车灯全灭,谢阮分辨不出他的表情,却能想象出那双苍绿色如同翡翠般的眼睛,幽黑深邃,望不到底。
她沉默片刻,嗯了一声。
周邂叹了口气:“走吧,先上楼,夏时也很担心你。”
*
电梯门向两侧打开,周邂走在谢阮前面,一眼就看见家里门户大敞,周夏时正坐在门前,捧着他不知道哪里来的新游戏机。
是的,和昨晚被没收的黑色外壳游戏机完全不一样,现在这个是芭比粉。
周邂只觉得额角突突猛跳两下:“你坐在这儿干什么?”
周夏时条件反射地把游戏机塞到屁股底下,站起身嘿嘿笑了笑:“等你接阿阮姐姐回来。”
他扒着门框踮起脚朝周邂身后看,果然看见谢阮笑眯眯地向他招手。
“阿阮姐姐!”周夏时原地加速咻一下冲过来,“我给你留了三个炸鸡腿!”
谢阮没什么胃口,脸侧也隐隐作痛,她不太希望周夏时看到自己脸上的伤,但又不好意思拒绝小朋友的善意,索性周邂察觉到了她的窘迫。他单手拦住周夏时,小屁孩蹬着腿整个人一阵天旋地转头朝下地被他二哥夹在腋下扔回了房间。
“你阿阮姐姐有点累,别去打扰她,自己玩会儿。”周邂无视弟弟惊恐的目光,甚至贴心地帮他把游戏调回初始设置,“晚点把另一个游戏机还你。”
回到客厅时,谢阮已经换了身居家的休闲服,腿上搭着条毯子窝在沙发里。
周邂从厨房冰箱冷冻层里翻出一个冰袋,转了两圈拿着周夏时没用过的印花小毛巾,径直走到她身侧坐下。
“你知道钦江县那件案子吗?”谢阮抬眼看他,“被杀害的女生把何二那家公司的地下项目证据全都发给了我。”
“我知道。”周邂举着冰袋轻轻贴在她脸侧,嗓音低沉,有种莫名的安全感,“枉死的魂灵沉冤昭雪,你做得很好。”
“能上功德簿吗?”她忽然问。
周邂把冰袋换了个面,点点头夸道:“大功一件。”
他故意将尾调拖得很长,像幼儿园老师为了哄挑食的小朋友好好吃饭一样,温柔又耐心。
谢阮嘶了声,红肿的巴掌印泛起细细密密的痒疼,眼角洇出几滴泪,她委屈极了:“可是谢延旻知道了这件事,认为我得罪了何家,打算送我去联姻。”
周邂敛眸,按在冰袋上的手不自觉地使了点劲,好在毛巾足够柔软,谢阮丝毫没有察觉。
她懒懒地蹭了蹭毛巾,像枕在周邂掌心,周身没有一丁点戒备。
谢阮微合着眼,絮絮说道:“他明知道我不可能答应,非要说出来恶心我。”
话里藏着谢家隐瞒多年的秘密,周邂隐约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但见谢阮神色疲惫,便不再多问。
“方季遂说你是他师兄。”她歇了会儿,小声嘟哝,“你会画符吗?”
“会一点。”周邂把冰袋撤开,指尖克制地碰了碰她缓慢消肿的脸颊,又很快将毛巾重新贴过去,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
“严格来讲,我不算他师兄。”他继续刚才的话题,解释起长禄山顶的辈分问题,以此分散谢阮的注意力,“他师父是我二叔,小时候我经常在道观里呆着,但并未拜入门下。”
晋渊周氏有一支颇擅奇门遁甲,能相看风水,推演五行八卦。历经数代,族中有玄学天赋的小孩却逐渐减少,以至到了周邂二叔一代,竟只剩下他一个人有能力继承长禄山顶的小道观。二叔未曾婚配,没有自己的孩子,方季遂是他早年掐算中等待的机缘。
不过,在方小少爷被送上山前,能够化形的周邂率先被二叔抓进了道观。
等到周邂成长到一个能带孩子的年纪时,方家把小少爷送进了长禄山。方季遂从没离开过父母,站在道观门前,哭哭啼啼像个被人扯了头花的小姑娘,周二叔只好把院子里挂在树上晒太阳的小周邂整只猫薅下来。
小少爷呆愣愣地看着眼前的黑猫跳进一堆衣服里,而后变成一个清隽的小少年,吸着鼻涕打了个响亮亮的哭嗝:“漂、漂亮哥哥。”
“他是你师兄。”周二叔不着调地把周邂推到方季遂身边,“往后找你师兄带你玩儿。”
久而久之,方季遂就习惯了喊他师兄。
冰袋化开有些凉,谢阮伸舌抵住腮帮轻轻往外推了推,含糊不清地问:“那你也能看见游魂吗?”
“能,不过有时间限制。”周邂给毛巾换了个面,“人死后魂归地府,等生死簿上一笔勾销才能入轮回,那些游荡在人间的亡魂多半是受到某种束缚才滞留在此,但也不是青天白日便能看见的。”
魂场自成一个小世界,生魂自然也能看见亡魂,而回归现实世界,即使是会通灵之术的方士,也得等到子夜交替。除了七月半鬼门大开,亡魂返往人间托梦以慰亲眷的日子,基本只有每天傍晚日暮至第二天清晨日月轮转的区间内,阴气会变得格外浓郁。
“还疼得厉害吗?”周邂挪开冰袋,指尖碰了碰冰凉的侧脸。
谢阮摇摇头:“已经好多了,谢谢周师兄。”
周邂失笑:“我算你哪门子的师兄?”
谢阮捧着脸答不上来,她转过身,侧对着周邂,发丝随着她的动作蹭过周邂下颌,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缩短了许多。
周邂低头瞥见她头顶的发旋,不着痕迹地向另一侧拉开。
“我也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合适,所以才跟着方季遂喊。”谢阮面露苦恼,只以为他们搞玄学的有一套不能为外人知的规矩,唯恐喊错,触犯了什么律令。
周邂默不作声,仍旧尽职尽责地裹着冰袋替她消肿,苍绿色的眼睛里却难掩兴味盎然,坏心眼地看着谢阮纠结。
“要不喊你阿邂吧。”幽黑的眸子亮了亮,谢阮指指她自己,“我也不是什么谢小姐,你和裴桢他们一样,喊我阿阮就好。”
单字称呼在谢阮看来是一种示好,落在周邂耳中,却不自觉地多出几分亲昵。
他心口微恸,默默重复这两个字,眼底掠过一丝暗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