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冲破记忆回溯的时间似乎很漫长,白光覆下来时,小祠堂轰然倒塌。
鼻息间的木香阻隔了全部的火燎气,谢阮后背紧贴着周邂的胸膛,对方鼓动的心跳透过单薄的衣物,与她的脉搏共振。
纤长的睫毛微动,谢阮缓缓闭上眼睛,蜷起的手指舒展开来,悬在半空中的心倏然落回实处,贪恋起这一时半刻里身后之人给予的安全感。
再次睁开眼时,他们已经站在了走廊尽头。
穿过这条寂静黝黑的长廊,走到护士台向左拐,右手第三间病房就是阮栀榆躺了三年的地方。
谢阮太熟悉这里了,七岁到十岁的每个周末,她都经由此处进入医院,而后在护工的带领下,走到母亲的病房外远远见上一面。她眼睁睁地看着阮栀榆如花期将至的玫瑰,慢慢凋落,以至消弭。
视线变得模糊,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从眼眶中漫出来。
泪滴滚落在手背上时,周邂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把人松开。他收回手,老老实实站到谢阮身侧,狭窄的通道里,高大的身影略显局促。
沉浸在悲伤与怀缅中的谢阮只觉背后一空,打了个哭嗝,眼泪掉得更凶。
周邂不明所以,但他本能地向前几步,而后转过身面对谢阮,木香包裹住她的瞬间,温暖的怀抱也随之落下。
强有力的心跳又回到耳边,谢阮如同溺水者拼命攥紧救生绳索一般,死死揪住他的短袖,眼泪在棉质布料上洇开一片水渍。
周邂猜测她或许太过思念阮栀榆,因而产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心理,而魂场中此时只有他们两人,所以谢阮才像个被丢弃的稚童,无所顾忌地宣泄。尽管他无法做到感同身受,但周邂心口蓦地有些堵,好看的眉毛皱了皱。
过了好一会儿,谢阮气息渐渐平缓,她又打了个嗝,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歉疚地看了眼周邂。
平日里清冷不可亵渎的双眼像是蒙着一层薄雾,眼尾缀着水光曳出一道红痕,周邂生平第一次痛恨起自己的夜视能力。
他用力闭了下眼,嗓音微哑:“没关系,一会儿就干了。”
谢阮垂眸微不可查地点点头,抬脚向病房走去。周邂跟在她身后,从她下意识又贴着右侧墙根走路的动作中,意识到谢阮的不安。
慈安医院的疗养中心占地面积很小,不同于专业机构,这一栋楼更像是医院单独辟出一块地,将VIP病房集中到一栋楼里,供给特定人群使用。安保严密,护工都接受过极其严格的培训,这也是谢阮始终没有找到机会进入病房内部探视的原因。
随着年龄渐长,她曾数次怀疑过阮栀榆真正的病因,但苦于没有证据,因此也没有底气同谢延旻对峙。
没几步路就到了病房门口,谢阮脚下一滞,犹豫着伸出手搭在门把上,迟迟没有按下去。透过那扇狭小的玻璃窗,她看见房间内阴气缭绕,阮栀榆深陷在浓雾中,仿佛快要与纠缠不断的黑线融为一体。
手背上倏地覆过来一只大手,周邂替她推开了那扇门。
他回到谢阮身侧,轻轻推了她一把:“去吧,我就在你身后,别害怕。”
谢阮怔怔地向前走了两步,无端从周邂温和低沉的声音中得到了一丝宽慰。她迈着很小的步子,几乎是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踱至病床边,
阮栀榆似有所感,微弱的声音穿过病房周围冤魂歇斯底里的啸叫,带着些许不确定:“元元?”
“是我。”谢阮扶着床头柜在病床边坐下,摸索着抓住她的手,“我很想你。”
阮栀榆说了什么,谢阮没有听清,她从不断挣扎的黑气间清晰感知到付诸于这具魂体上的痛苦。
缠绕在阮栀榆身上的黑线蹿出几缕悄悄碰了碰谢阮的指尖,周邂敏锐地察觉到,迅速抬手掐了个诀,幽绿的光芒一闪而过,房间内的阴气被打散了许多。
他安静地倚着门框,视线落在谢阮脸侧。
谢阮眉眼微垂,上齿因为情绪激动又担心被母亲察觉而咬住下唇,从他这个角度,能够清晰看见浅浅的齿痕。
很奇怪,她明明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忧郁的气息,眼角眉梢皆是挥之不去的哀伤,面对阮栀榆时,却竭力表现出一副什么事都没有的模样。
雾气减淡后,阮栀榆恢复了些许神志,她艰难地伸出手,轻轻碰了碰谢阮的侧脸,欣慰地笑了笑:“元元已经长这么大了。”
谢阮吸了吸鼻子,沉沉地嗯了一声。
长久的禁锢使得阮栀榆极度疲累,魂体苍白近乎透明,谢阮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她怕自己一开口,眼泪便收不住了。
阮栀榆看出她的窘迫,视线越过谢阮,落在门边的周邂身上,她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他过来。
“我很抱歉把你拉进来。”阮栀榆说,“但听小周的意思,你已经是第二次生魂离体,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谢阮转头看了眼周邂,似乎想向他求证这件事的真伪。
周邂点了点头:“普通人进入魂场的可能性非常小,更不要说你连着进来了两次。”
他花了点时间给谢阮科普了一下进入魂场的必备条件,接着刚才的话继续道:“如果不是八字特别轻,几乎是不可能二度进入魂场的,但是问题就在于,阮阿姨坚决认为你的八字不可能轻到这种程度。”
谢阮有些惊讶地看向阮栀榆:“为什么?”
“因为我和你互换过命格。”阮栀榆眼里的光暗了几分,“这件事说来话长,大概要从我还在阮家的时候说起……”
*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阮栀榆曾经笃信自己是嫁给了爱情,婚后也从未怀疑过谢延旻的真心与忠诚。在上层圈子联姻十分普遍的年代,尤其对于谢氏这样的名门望族而言,他们却是因为自由恋爱而走到了一起。
谢延旻年长她几岁,那时阮栀榆还只是美术学院里一个小有天赋的学生。
黎津的贵太太们平日没什么特别的喜好,喝茶赏花,摸牌逗猫,偶尔兴起也会附庸风雅逛逛画展,拍下几幅看起来像是悲怆文学杂糅着抽象元素的写实风格油画回去挂起来。她们并不在意画作的美学流派,或是画家想要表达的内容,成交价格才是她们值得拿出来炫耀的东西。
事实上,万中无一的孤品不一定比十几克拉的钻戒有吸引力。
谢延旻因此来到黎津新开的一家美术馆,替谢老夫人买一幅画。
这间美术馆从上空俯瞰,形似飞鸟,建筑设计稿据传是由津大建筑系和隔壁美院共同完成。作为江盛地产的千金、艺术设计专业第一,阮栀榆自然也参与了这个项目,因而获得了一次宝贵的署名机会,使她得以陪同导师出席最终的揭幕仪式。
展馆中同时收录有美院学生的作品,阮栀榆后来回忆起在自己毕设展柜前遇见谢延旻的场景,总禁不住感叹命运的神奇。
成熟稳重又英俊多金的男人在社交方面多少有些得天独厚的条件,加上谢延旻谈吐不俗,能够耐心地陪着她从文艺复兴聊到后现代艺术,且对阮栀榆想要名垂画史而非继承江盛做一个商人表现出前所未有的体谅与支持,她几乎是无法自拔地陷入他的温柔攻势里。
他们在一起后度过的第一个情人节,谢延旻向她求婚了,烛光晚餐配上娇艳欲滴的红玫瑰,尽管仪式老套,但阮栀榆仍然为此心动。
她摸了摸手指上流光溢彩的钻戒,笑着抱怨:“我还是更喜欢白玫瑰。”
长禄山下的谢宅因此得到了一次扩建,后花园里多了一座种满白雪山的玻璃花房,谢延旻甚至贴心地布置了绘画材料。
然而谢延旻的出现并非偶然,精心设计的巧合剥离掉华美的外包装后,每一处咬合转动的齿轮遍布着人为的痕迹。她所以为的浪漫且富有情调的初遇,不过是蓄谋已久的骗局,而印象中谦和有礼的绅士,也仅仅是好皮相赋予的天然伪装。
阮栀榆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丈夫的婚外情令她长久沉浸的爱情世界瞬间崩塌,如同滋养玫瑰的泥土倏然裂开,露出表层下看似平静的沼泽地。她像正在衰败的白雪山,迅速失去了原有的生机。
当她下定决心要结束这段婚姻时,父母相继出事,江盛岌岌可危,阮栀榆不得不用手里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同谢延旻做了笔交易。事情结束后,她却再也无法轻易挣脱谢宅对她的禁锢。
江盛地产在谢延旻的运作下已然成为谢氏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倘若阮栀榆执意离婚,她会失去父母此前辛苦攒下的一切。
当然,最出乎意料的是,她怀孕了。
“太不合时宜了。”阮栀榆眼底划过几分愧疚,“我本想打掉这个孩子,但消息被医生泄露给了谢延旻,再然后我就被关进了谢宅,直到我生产。”
她以为自己的价值已经被利用殆尽,因此当谢延旻表现得非常急切甚至提出想要留下这个孩子的时候,阮栀榆本能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但我那时精神状态非常不好,谢延旻发现我有自杀倾向的时候,带我去了一趟后山祠堂。”阮栀榆艰难地握住谢阮的手,声音轻了许多,“有些话活着的时候不能说,死后想说又找不到机会了。”
小祠堂里摆放的牌位往前可以追溯到谢氏在南方的时期,数量不算多,但凡是在列的,全都是谢氏嫡系。名字以谢姓开头的本家人,牌位皆由上好的紫檀木制成,入赘或是嫁入谢宅的,则一般不会被放入祠堂。
谢延旻半拉半扯地把阮栀榆带进祠堂,曾经的风度优雅沦为一场笑话,他眼神中泄出的偏执与疯狂令阮栀榆害怕:“你不是一直好奇我为什么娶你吗?你是不是以为我是想要江盛的股份?嗯?”
“你错了,之之。”他束缚住阮栀榆,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同自己对视,语气温柔好似情人间的呢喃,说出的话却使她感到一阵悚然的冰冷,“谢氏要你,是图你的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