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人死后并非是阎王笔下一挥,自此生死簿上一笔勾销,前尘往事尽归尘土。
亡魂进入地府,通常由无常引去判官面前,裁定生前的是非功过,功德薄上都写得明明白白。穷凶极恶之徒自然得刀山火海滚上一遭,或是打入十八层地狱,下辈子投胎多半要入畜生道,而经年乐善好施之辈魂体镀金光,来生喜乐无忧,平安康泰。
阮栀榆受禁术所困,背负了太多恶业,但天上地下总有陈情处,且她命格贵重,判官那里自有公道。
但周邂不同,他还是一只活生生的猫妖,倘若结契完成后,谢阮作恶多端,他不仅要跟在后头收拾残局,还得承受天道降下的现世报。
果报亦有好坏之分,如果谢阮行善积德,法则嘉奖的福报便会同等地加诸于周邂身上,所以他的玩笑话也有几分事实依据。
互换命格太过凶险,以周邂的道行,究竟有几成把握还未可知。
“其实倒也不必像我那样置换彼此的命格,我毕竟是元元的母亲,加上当年之事有多方术士护法,成功率才高一些。”阮栀榆见他们二人僵持不下,出言劝解,“眼下只要抽出部分灵力,抵挡住魂场崩塌时周围的魑魅魍魉反噬足矣。”
周邂敛眸思索一番,觉得此法可行,但算不得万全之计。
他提出了另一个听上去比较折中的办法:“我知道有一种术法,也能将两人的命格牵连在一起,双方各自承担一半的果报。”
谢阮对这方面了解不深,她只在调查母亲的死因期间简要地学习过一些风水常识,因此她下意识地看向阮栀榆,眼神中透着些许疑惑。
周邂提出的办法确实在正规的黄老学说里,阮栀榆此前也考虑过以平分业果的方式救下谢阮,但那年六月初九子夜出生的命格实在奇异,生死相替才是唯一的答案。不过,短时间内暂用此法,倒也有可能留有一线生机。
阮栀榆盯着面前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男生,沉吟半晌,最终重重点了点头:“就按你说的来吧。”
谢阮见她松口,心里清楚周邂的办法恐怕已经是眼下最好的情况了。
悬浮在半空中的槐木牌隐隐散发出暗色的光,交织的黑线刻镂着阮栀榆的生辰,半掩的房门在呼号的阴风中哐啷作响。
“时间不多了。”阮栀榆催促道。
周邂后退半步,抬手在谢阮肩侧轻轻一点:“去和她道个别吧。”
纷乱陈杂的雾向两侧散开又很快聚拢,谢阮讷讷地走过去,僵着身子重新在床边坐下。阮栀榆仰起脖颈,像垂死挣扎的天鹅,痛苦而窒息。
“我要走了。”谢阮颤声说。
阮栀榆竭力抬起手,摸索着抓住谢阮,干瘦的指骨握得她生疼:“好好活着,好好照顾自己,有的路太难走,就算了吧。”
谢阮别过脸,颊侧滚落一滴泪珠:“你会回来看我吗?”
“妈妈爱你。”阮栀榆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勉力一笑,而后垂手自上而下划过虚空,凉风将谢阮推向周邂,阮栀榆转头冲着周邂喊道,“快带她走!”
周邂稳稳接住踉跄着跌过来的谢阮,从脖子上摘下猫猫牌交到她手中。
“结契完成后会对生魂造成极大冲击,扶桑木能护住你。”他面对面看向谢阮,“魂场崩塌时阴气聚成旋涡,到时候一定要跟紧我。”
谢阮点点头,双眸雾蒙蒙地噙着泪:“那你怎么办?”
“我跟着二叔学过保命的符咒。”周邂垂眸,“别担心,我会带你回家。”
母女尚且需要以血为媒介结成契约,周邂想要替代阮栀榆的角色,自然也需要结血契。他咬破指尖,涌出的血珠仿佛悬浮在真空世界里的水珠,腾在空气中,随着周邂的动作缓缓汇成一幅阵法图。
“手给我。”他分神看了眼谢阮。
谢阮会意,学着他动作迅速地咬开指尖。周邂牵着她,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把人带到阵法前,在四角和中心点涂上她的血液。
赤红的复杂图案顷刻间迸发出金色的光芒,谢阮感觉到自己的魂体被不断拉扯着向周邂靠近,直到她整个人严丝合缝地嵌进他怀里。
耀眼的金芒将他们完全笼罩住,像金刚不破的保护罩,阻隔了外界缭绕的阴气。
还未完全失去意识的阮栀榆远远看见阵法的纹路,最后落下的那个结印清晰地刻入她眼底。她诧异地看向周邂,却见对方竖起食指贴在唇畔,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她张了张嘴,末了化作一缕无可奈何的笑。
真实的阵法与周邂所描述的完全不同,那同样是古籍孤本中才有的禁术,一旦结成,则两人同生共死,永生永世地纠缠。
阮栀榆清楚周邂的真身,正因如此,比起生命力顽强的猫妖,谢阮实在是太脆弱了。况且如果她没有看错,周邂身上源自于灵猫的那部分灵力只有一半,而仅有的灵力通过阵法悉数附在扶桑木上,正源源不断地散发着幽微的绿光,保护着谢阮的心脉。
从这里出去后,他的恐怕损伤会比谢阮更重。
阮栀榆释然,没想到周邂肯为谢阮牺牲到这种程度,两人命缘上浅浅的红线在金色的光晕里忽然浓郁起来,交织在了一起。
大阵落下的瞬间,魂场崩塌,过往模糊的记忆碎片雪花般落入脑海,谢阮眉目微蹙,双眼紧阖,无力地攀附在周邂胸前,
阮栀榆收回视线,含笑消散在白日的第一缕微光里。
黎津市持续八小时的强降雨终于停了,清晨的天空水洗一般碧蓝无云,晨曦在天际镀上一层浅浅的光膜。
谢阮在一阵窒息感中睁开眼,她吃力地翻了个身,看见窗台上的绿植在风里晃动,苍翠欲滴的叶尖仿佛经受了整宿暴雨的洗礼,枝叶更加□□。
门边的矮几上摆着一盅热气腾腾的粥,病房里没有其他人。
谢阮出神地盯着保温桶,脑海中倏然浮现出熟悉的画面。
那是她刚记事不久,从幼儿园出来的路上被斜刺里窜出来的大黄狗吓了一跳,回到家后不久便起了热。迷迷糊糊间,谢阮梦见自己奔跑在漆黑的道路上,幽长的路没有尽头,身后却是下午冲着她狂吠的大狗。
她通红的小脸皱成一团,额头满是汗珠,双手紧攥住小棉被,嘴里嘟嘟哝哝。
谢阮不知疲倦似的在梦里跑了很长一段路,直到道路两侧砰地亮起灯光,身后密集的追逐声才失去踪迹。
“元元不怕,妈妈在这里。”温柔的女声像一双无形的手,拂去了她眉间的褶皱。
湿热的呼吸间卷进清浅的玫瑰香,谢阮放松许多,沉沉睡去。
元,比圆满更多了一层深意,她是阮栀榆的第一个孩子,是母亲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也要留下的孩子。
谢阮想起小名的意义,鼻尖一酸,原来她也是被人期待着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手心被什么坚硬的东西硌了一下。
她掀开被子,发现周邂的猫猫牌还躺在她手里,扶桑木如同上好的玉料,温暖润泽,此刻却隐隐发烫。
谢阮撑起胳膊坐到床边,打算仔细研究一下周邂的小木牌,忽然听到门外一阵骚动,她赤脚踩在地毯上,扶着墙走到门边,拉开一道细长的缝。
护士医生推着一张带滚轮的床匆匆经过,缀在最后的几个人神色焦急。
谢阮瞪大了眼睛,她看见了方季遂。眼见一行人朝着急救室的方向赶去,谢阮顾不得胀痛的脑袋,胡乱趿着拖鞋追了过去。
她气喘吁吁地跑来时,淡银色的推拉门刚刚合上,红色的指示灯亮起。
谢阮下意识地抬手横挡在眼前,眼瞳中仿佛仍然覆盖着一室猩红血迹。她沉默地站在墙角,心却跳得很快。
方季遂缓了口气,在走廊里来回踱步,绕到拐角边发现了谢阮。
“阮姐,你怎么来了?”他摸了摸裤兜想给裴桢打个电话通知她,结果什么也没摸着,这才想起出来得太匆忙,手机被他扔在周邂房里的小沙发上。
“刚才进去的是谁?”谢阮一把拉住他,像抓住救命的稻草,颤声问,“周、是……周邂吗?”
方季遂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谢阮怔怔地松开他,膝弯一软后退了两步,冰冷的白墙像是她最后的依靠。急促的呼吸间充斥着消毒水的气味,后脑勺细细密密的阵痛令她记起魂场崩塌前周邂宽厚有力的怀抱。
他微垂着腰,两手护住谢阮的头部和后背心,在金芒最盛的时候抱着她转了个圈,挡住了怨气反扑下的致命一击。
视线完全暗下去的前一秒,谢阮隔着消散的薄雾隐约窥见周邂失了血色的面孔,薄唇洇出一道血线,像一捧燃起的火焰,滚烫而精确地落在她心口。
周邂不是信誓旦旦地保证不会有事的吗?他的保命符咒呢?
谢阮晃了晃头,视线短暂地聚焦到手里的扶桑木上,而后抬眼看向几步外急诊室紧闭的大门,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周邂骗了她。
“周师兄灵力损耗太多,魂体不稳,出来后病得严重些很正常。”方季遂见她一脸失魂落魄的模样,到嘴边的安慰也变得心虚起来,毕竟这些话都是他临时编出来的。
因为周邂此前从未如此虚弱过。
方季遂带着救援队循着周邂留下的线索在桥墩下找到昏迷的两人时,谢阮的气息明显更加微弱,但他们的生命体征尚且都算平稳,
谢阮后半夜发了烧,裴桢照顾她到天亮,今早烧退后才暂时离开。
方季遂则守在周邂那里,日出的时候,黑猫半透明的魂体飘进来,周邂身上的灵气很淡,没过多久便化回了原形。方季遂注意到黑猫的呼吸越发微弱,等了一会儿见势不对,急忙画了张符烧成灰兑了水灌给周邂,勉力维持住他的人形,而后着急慌忙找到医生。
周邂的心率太低了,以至于看护病房内的仪器滋了没两下躺成了一条直线。
整个过程乱成一团毛线,方季遂没有办法单独拆解出某根线头和谢阮解释清楚,因为他看见了谢阮手里那块猫猫头形状的木牌,意识到周邂并不需要她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以及他曾为她做出的牺牲。
他嗫嚅半晌,说道:“别太担心,周师兄会没事的,我已经联系了师父,他正在往这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