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传统意义上的农历七月半是鬼节,坊间又称其为鬼门关大开的日子。
谢宅会在七月十四到后山的小祠堂举行仪式,将事先备好的黄纸冥票烧给牌位在列的先祖。
谢阮往年都会回到老宅参加,她对仪式本身不感兴趣,是谢延旻破例把阮栀榆的牌位放入嫡系宗祠,她才不得不回来祭拜。
尽管清明时,谢阮也会去公墓为阮家上坟,但谢宅的小祠堂里既然给她母亲留了一席之地,她就还是得回去。
人死后与生者的世界斩断联系,忘却前尘才能进入轮回。
如果带着执念去到往生,下一世执着于寻找前世的因,大道之下的秩序便会陷入混乱。
每至祭祖时,谢阮盯着阮栀榆的牌位,时常希望母亲已经托生到了一个好人家,但同时又忍不住幻想,如果某日她来入梦,自己应当说些什么。
思绪渺远,直到耳中响起嘟嘟声,她才意识到谢延旻挂断了电话。
谢阮放下手机,梳妆台上的镂花圆框镜映照出她晦暗不明的侧脸,窗外的天空中云层倏然汇聚,阳光被拦在万里之外,室内光线一下子黯淡许多。
周邂看了眼外面,很快收回视线,重又落在谢阮身上。
他离得近,刚才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当电话那端提到七月半时,谢阮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下来,若细看,便能发现她抓着手机的左腕轻微颤抖,似乎有种骨子里带出的恐惧和厌憎。
周邂默然,一时间想不出好的法子宽慰她,也担心贸然提起会引得谢阮心情更糟。他踟蹰半晌,最终走到落地窗前,把所有的窗帘都规矩地束到两侧。
纱制的薄帘也被拉开,澄澈透明的玻璃完全显露出来,干净得几乎与空气融为了一体。
重云随之散去,阳光再次落进房间里时,周邂转过身,正对上谢阮望过来的视线。
她眼底氤氲开一团水汽,雾蒙蒙地覆在眼瞳上。那双纯如黑曜石的眼眸中流露出脆弱、易碎的情绪,使得周邂不禁想起小时候见过的受了伤的幼鹿,不需要多余的言语和额外的动作,光是一双眼睛,便足以惹人心疼。
谢阮求救般无助的眼神,令他下意识地记起淮永运河的雨夜,仿佛此刻他又成了那个唯一的引路人,带她从深不见底的暗流中回到阳光里。
“很不想回去吗?”周邂走过来,学着她的样子倚在梳妆台边。
谢阮抿唇,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但我必须要去,自从他把妈妈的牌位放在祠堂后,每年的七月半我都必须回去。”
周邂从她逃避的姿态中看出几分隐情:“为什么?”
“为了拿回江盛地产的股份。”谢阮抬眼看他,神色倔强。
阮栀榆在世时会带着谢阮参与宗祠七月半举行的祭祖活动,自她去世后,便由谢延旻带她来。
谢阮对他向来没有好脸色,谢延旻也不强求,但精明的商人总是有很多办法获取自己想要的收益,尤其对手还是当年羽翼未丰的谢阮。
他以每年归还江盛地产百分之二的股份为筹码,要挟谢阮按时出席祭典。
天上不可能掉馅饼,谢阮心知肚明决策的结果必然能给谢延旻带来更大的利益,那时她尚不理解一个上香烧经的仪式有什么潜在收益,便答应下来。
时至今日,谢阮手里已经持有江盛近百分之三十的股权,成为仅次于谢延旻的第二大股东,但距离拿回江盛还远远不够。
“况且你二叔特意提到了那块小木牌,趁着这次机会,我想在小祠堂里好好找一找。”谢阮想起裴桢传来的消息,心里形成了一个模糊的计划,“现在就看谢延旻知道多少了。”
她似乎很快从低落的情绪中挣脱出来,像她母亲那样,纤细而不至于过分脆弱,自有一种韧劲,使她们在山雨欲来时仍能保持清醒而独立的思考。
傍晚的暮色薄雾似的拢住谢阮,周邂怔了怔,眼底荡开一抹温柔的笑意。
他虽然不是独生子,但周家有他大哥顶着,周邂乐得和周夏时逍遥自在,当个富贵闲人,因此并不能感同身受到子嗣内斗、权力倾轧带给谢阮心理上的伤害。
他攒了一肚子安慰的话,没想到谢阮自己已经调整了过来。
周邂眉梢轻挑,浅感意外,但随后心下释然,又觉情理之中,总之阳光正好,仿佛一切时隐时现的迷踪都有了线索。
“多虑劳心,现在时间还早,休息一会儿吧。”他指指墙上的挂钟,“晚饭的时候喊你。”
谢阮点点头,目送他离开。
房门被轻轻合上,她低头捣鼓了一会儿手机,发现邮箱里没有新的消息进来。
谢阮揉了揉眉心,整个人往前一扑,趴进柔软蓬松的被子上,晒过太阳的寝具散发着花园里充满生机的花香,与床头柜的木香混在一处,隐隐有安神的效果。
回来的路上睡了半个多小时,谢阮并不困,但出于某种她自己也说不清的原因,她还是老老实实合上眼,闭目养神。
许是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安静的下午,谢阮的呼吸声渐渐趋于平稳,等到她再次醒来时,窗外已然是另一番景象。
以靛蓝为底的天空被橙红色的霞光晕染出一层镀膜,由蓝至紫的渐变缓缓收束为天际最后一线烟粉。
接近月半,圆月只依稀缺了一角,在傍晚微弱的光线中显露出朦胧的轮廓。
谢阮从床上爬起来,抻着胳膊伸了个懒腰,精神较之清早俨然恢复许多。她按了按屁股底下松软的床垫,择席的毛病仿佛被治好似的,显然没料到睡眠质量有这么好。
她从枕头下面摸出手机按亮屏幕,肚子适时地跟着咕噜了两声。
黎津纬度高,夏至过后,夜晚来得更早,眼下才六点,天已经要完全黑了。
谢阮趿着拖鞋走出房间,径直下了楼。
客厅里,周邂正坐在茶几边的地毯上,对着笔记本电脑敲敲打打。他换了一身家居服,深灰色的丝质衬衣薄薄地贴在身上,随着他抬手的动作描摹出肩背的肌肉线条。
她惊奇地发现周邂是非常典型的宽肩窄腰,自律的美德使他上半身呈现出十分完美的倒三角身材。衬衫的褶皱勒出腰线,谢阮叉着腰在楼梯边站了片刻,模糊觉得自己应当能环抱住,两手交握贴放在他腰后。
等她真正意识到自己在盯着什么看时,已经走到了周邂身后。
她想起那天大雨,在老宅里和谢延旻大吵一架后顶着半边肿起的脸回到家中,也是像现在这样,睡醒后跑到周邂倚着的沙发背面悄悄打量他,最后还因为沙发太软,翻身摔进了他怀里。
谢阮的确不是故意的,但事后想起来,周邂接住她的时机却刚刚好。
她总觉得新来的助理似乎对自己有一种天然的吸引力,只要有周邂出现的场合,谢阮的视线便会不由自主地落在他那里。
好奇怪,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身体却顺从本心地微微前倾,与之前如出一辙,小心翼翼趴到了沙发边缘。
周邂在写上回开题的那篇论文,自从修改完文献综述后,因为接二连三的事故,进度便停在了现状分析之前。电脑界面跳转至津大图书馆的官网,谢阮见他点进搜索框,大概是在查找数据。
她有一些轻微的近视,此时那双黝黑清透的眼睛微微眯起,盯着导入表中密密麻麻的参数。
谢阮读完本科之后,原本打算出国继续深造,但留学计划在谢延旻的介入下被迫搁浅,于是摆烂式地一脚迈进了娱乐圈。
实际上或许是受到阮栀榆的影响,谢阮对于学识渊博的人天然有一种好感,虽然她的本科专业和周邂天南地北,然而在修改论文方面也确有共通之处,因此一看到模型分析便陡然涌出几分曾经身为大学生的自豪感与熟悉感来。
她羡慕的眼光强烈到难以忽视,起初混不在意的周邂一时间如芒在背,按在键盘上的手倏然停下来。
“谢老师,我这次又有什么写错了吗?”他转过头,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
谢阮两手托腮看得津津有味,又被抓了个正着,她张了张嘴想解释些什么,话到嘴边还未说出口,空气中便响起咕噜两声。
周邂视线下移,仿佛穿透了沙发靠背落在她肚子上:“饿了?”
谢阮捂着脸点点头。
“想吃点什么?”他把电脑合上,站起身向厨房走去。
谢阮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答非所问:“你要给我做饭呀。”
周邂从挂钩上取下一件灰褐色格子的围裙挂到脖子上,随意在身后系了个结,低头看着她,唇角勾起浅浅的弧度:“是啊,我给谢老师做饭,就当是谢老师指导我修改论文的答谢。”
“哎呀,不用这么客气。”谢阮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她在家中养成了娇贵的脾胃,但本性在外并不愿意麻烦别人,“我都行的,不挑食。”
[不吃炒芹菜,但可以接受芹菜馅儿的水饺。]
[不吃姜,但是火锅料碟会放姜末在蒜泥里面……]
周邂想起他上岗前从方季遂那里接收到的雇主喜好,从冰箱里抽出一把西芹在她眼前晃了晃:“你觉得芹菜炒豆干怎么样?”
鲜嫩欲滴的芹菜泛着水光,苍翠的绿色映在谢阮的视网膜上,一大股浓郁的芹菜味儿涌入鼻腔,她立马感到一阵窒息感。
谢阮捂着鼻子,抬起胳膊将周邂举着芹菜的那只手往后推,整个人如同惊弓之鸟退避三舍。
“我要呼吸不过来了!”她皱着眉控诉道,“这个不行,我不吃芹菜。”
周邂从善如流地把菜收回冰箱,重新拿了几样出来摆在流理台上。谢阮扒拉着门框探头看了眼,这回都是自己爱吃的,她皱了皱鼻子,瞧见周邂眼底的戏谑,终于意识到自己被驴了。
谢阮反应过来:“我就知道,方季遂肯定告诉过你了!”
周邂轻轻地笑了声,不置可否。
“你看,把自己想要的东西说出来其实并不困难。”他微弯着腰,与谢阮平视,苍绿色的眼底溢满了认真,“不论别人如何,只要你说出来,起码我愿意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