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质疑
晴玉还不知道自己在皇上和皇贵妃心中已经快成了小白菜形象,待马车满载而归返回荣国府时,她第一时间就想去看黛玉,却不得不被心思各异的一大家子围拢。
“怎么到这个时辰才回来?没出什么差错吧?”
翻译:你没惹祸吧?
晴玉好脾气地笑笑,任由王嬷嬷带人去卸赏赐:“皇贵妃娘娘仁善,待我极好。今日有幸,还见了新生的公主,也是机缘巧合,倒是得了公主喜爱。我又有些医术上的技巧,给小公主缓了些病痛。娘娘欣喜,留我用了午膳。”
听到前半句时,一家人脸上不自主地露出了喜悦。皇贵妃是何等显赫之人,能得她青眼真是再好不过,可听到“缓病痛”这一节,一部分人变得更激动,另一部分人的喜色却不由自主沉了下来。
邢夫人无疑是更激动的那一挂:“到底是外甥女儿有本事。你昨儿说梦授医术的时候我还不尽信,这会子才知道是真正得天眷顾呢!”
但贾母却是沉重的。
只是人多口杂,她不好说晴玉什么,转头便斥了邢氏:“不得张狂!公主乃真龙之女,本就平安顺遂。纵然偶有病痛也必是逢凶化吉的,这是皇上庇护、太医有功,晴丫头不过是赶了个巧,哪里轮得到你来居功!”
一番话说得邢氏下不来台,只得唯唯诺诺应了。
晴玉当然知道这话不全是说给邢夫人听的。
小公主身体不好,连洗三都没有大办,这在京中不是什么秘密。再加上康熙早年屡屡丧子的经历,只怕小公主早就被世人判了死刑。比起相信晴玉一个黄毛丫头能起死回生,更多人的反应只会是晴玉瞎猫撞上死耗子——这自然也是好事,可万一日后小公主病情又加重了呢?
想想原著贾宝玉生病时,贾母拿捏太医时何等轻车熟路,张嘴便是“若耽误了,打发人去拆了太医院的大堂”。以己度人,她自然怕皇贵妃像自己一样。
这么想着,贾母难免抱怨起林如海来:怎能将大家小姐教养得如此不知轻重?
偏偏事情已经发生了,又不能宣之于口,当真气闷无比。于是贾母看着皇贵妃的赏赐也不热络了,略问几句就叫众人都散去。
晴玉巴不得如此,紧赶着带妹妹回了秋水阁。将多余的人都遣走,黛玉绕着晴玉转了一圈,长长松了口气:“姐姐没事就好!”
“今日耽搁久了些,叫你担心了,是姐姐不好。”
“这有什么?姐姐看病我是知道的,忙起来眼里就只有病人。小时候为了照顾我一天一夜都没休息,还是父亲将你带下去的。我原想着宫中贵人们的病不好治,便早做了要一天准备,倒不觉得着急。何况姐姐的医术我都晓得,所担心的也不过是贵人们是否好相与罢了。”
晴玉细细回想适才黛玉的神色,果然比平日私下里还要镇定些,不由笑起来:“是,你最了解姐姐了。那怎么前些日子愁成这样?倒是今日看着好了些。”
“了解归了解,担心还是要担心嘛!”黛玉抱着晴玉一只胳膊,不自觉撒起娇来,“何况那是私下里,今日是在别人面前。我也想明白了,姐姐说的是,皇宫看重姐姐的本事,靠本事吃饭是最不用怕的,总比靠人眼色要好。”
晴玉一愣,旋即知道了黛玉这一天只怕并不好过。她骤然被宣召又久久不归,以贾家的惯性思维看自然是闯祸了,等待的时候指不定如何焦头烂额,又颇有些嘴上把不住的存在,恐怕要吐出几句抱怨来。黛玉身为她的妹妹,自然想替她撑起颜面,哪怕自己再担心也要做出淡然处之的样子来。
“委屈你了。”
“我有什么可委屈的。倒是姐姐辛苦一天才回来,也未曾有人好生招待,且看着刚才的场景,怕是心中还在怪姐姐呢!”
在分辨别人的情感上,黛玉比晴玉要敏锐得多。即便年纪小,也不妨碍她将一切看得分明。
晴玉叹道:“这也是人之常情。医术不同旁的,慎重些是好的。”
“可但凡这些年他们能多关心我们的情况,就不难知道姐姐在江南的盛名。或是昨天多问几句,而不是着急评判姐姐看医书的事呢?”
“这固然是可以的。但是黛儿,人有亲疏远近,这是我们必须面对的事实。有时候对待旁人的标准不能太高,否则容易伤人伤己。”
看得太透彻又用情太真切,这是原著黛玉忧郁的一大根源。晴玉无意修改妹妹这颗玲珑之心,却不想她因此伤心执拗:“何况贾府不了解我们,我们不是也对这里无法全然放心吗?这便是亲疏。世上真正亲近之人也就那么几个罢了,对于其他人,我们只能尽量珍惜别人待我们好的地方,警惕别人可能伤害到我们的私心。虽不做那以德报怨的圣人,但也别为着旁人的念头气着或伤着自己。”
温柔的嗓音娓娓道来,听得黛玉心中若有所悟。其实人生一道上,晴玉并没有资格做导师。但她有个难得的特点,就是想得开,而她也想让黛玉至少看一看“想开”之后的天地,不要从一开始就陷进伤心与纠结之中。
庆幸的是黛玉愿意接受:“姐姐说的是。人有亲疏,我不必为此过于忧烦的。何况这贾府众人也并非都如此。我瞧着,姐妹们之间都是极好的。今日相处下来,只觉得迎春姐姐心肠柔软,探春妹妹心思细腻,惜春妹妹也个率性的!”
“且还有一位又与旁人不同。姐姐应知道前些年二舅母的姊妹入京借住一事,今日我便见着了这薛家的宝钗姐姐,也是极端庄亲和的一位。昨日因着咱们与薛家无亲,没有特意相见。今儿既见了,我按着从前家里女眷间往来的例备了些礼,人家也给咱们回了。”
管家的琐事,黛玉这些年耳濡目染学了些,自能独当一面,她备礼晴玉放心,也不再细问。倒是错过了见宝钗有些可惜。
说来钗、黛虽有不同的性格和人生选择,可至少此时此刻,都是青春年华的少女罢了。能在年少时和几位钟灵毓秀的姐妹相处,是青葱岁月里的一桩幸事。是以之后几天里晴玉也安顿下来,除了给长辈请安便是和姐妹们聊天玩闹,日子还算自在。
只可惜,岁月静好之下总有些人不肯安分,姐妹情深的故事也并非主人公愿意就能顺利写成。在晴玉不知道的地方,甚至就在晴玉从宫里回来的当天晚上,赵姨娘便发挥了她的神通,硬是将贾政拉到了自己房里。
说来贾政其实也是懵的,外甥女近期要来的事他当然知道,可确实没人告诉他具体是哪天,他也懒得问,到了日子该斋戒就斋戒去了。横竖他是长辈,这也没什么。
结果第二天一回府就遇上宫中来使,发现宫里的贵人反倒比他先见到外甥女,这就不免惶恐了。赵姨娘却不管这些,只晓得拿人钱财说人好话,在贾政耳边三百六十度炫耀林家送的东西,又好生夸赞了一通晴玉有本事:“真不愧是老爷的亲外甥女,这得了宫里贵人喜欢,可不是给咱家也争了光嘛!更难得是人家对自家人真是周到,连我这等府里人人轻视的都备了礼。哪像那薛家,来了便只知道奉承太太。薛姑娘在咱家住了这么久,眼里又何尝有我这个人呢?”
所谓胡搅蛮缠颠三倒四,用来形容赵姨娘这套说辞真是再适当不过。
薛家是王夫人的正经亲戚,做事当然先紧着王夫人。若像原著中那般借住已久处成一家时倒也罢了,全当送些东西破财免财,图个周全。可是眼下才哪到哪,怎么可能会巴巴地给王夫人丈夫的小妾送礼?再说宝钗就算不送,也绝不会傲慢失礼,所谓“眼里没有”不过是根本没什么场景能遇见而已。
偏赵姨娘不管这些,只晓得对比好处。原著中黛玉没送礼,便说黛玉不如宝钗;现在晴玉给的多,就说宝钗不如晴玉。横竖不过是她嘴皮子一动,非要踩一个才痛快。
可怕的是,这却是贾府许多人的现状。都是借住的表亲,林家姑娘和薛家姑娘简直就是天然对照组,是嘴碎之人再不会放过的素材。再亲如姐妹的人,日日活在这些闲言碎语里又如何能好受呢?
后来晴玉撞见几次的时候,叫王嬷嬷直接出声呵斥了,可她也知道这府里的暗潮不会因呵斥而止。姑娘们是“质本洁来”的花,生长的花树下却正对贾府这滩肮脏沟渠,于是每一日的绽放,其实都离悲剧的收尾更近了一步。
然而这也都是后话。
眼下赵姨娘的碎语只说给贾政一人听。话中扑面而来的铜臭气自然叫贾政不喜,不分尊卑又妄自菲薄的言论更令其皱眉。但既然赵姨娘这副德行能陪贾政那么多年,还称为府里唯一儿女双全的妾室,就自然有其微妙的地方在。
说不好是贾政偏爱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一款,还是赵姨娘的粗俗更衬了他的表现欲,横竖他批驳过一番,浅浅提了句“太太的亲眷也是你能议论的”之后,便也没把赵姨娘怎么样,徒惹得她更起了话头。
“是,我知道薛家是太太的亲戚,我原不该高攀。到底还是林家和咱们关系近,我是沾着老爷的光,两位姑娘才给我这体面。但话又说回来,老爷的亲戚不就是太太的亲戚吗?两位姑娘对太太只有更尊重的。那首饰我虽没亲见着,却听人说精巧极了,一看就是用了心的。这样的好亲戚该好好维护才是,偏昨日宝玉闹出那桩事来,给了两位姑娘好大个没脸……”
“怎么?”贾政猛地抬头,声音都拔高了一截,“宝玉又闹出什么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