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四月初八，春天已经走到末尾，夏天开始露头。江府的草木带上了生机勃勃的绿色，临风院外的园湖也泛着碧波。
在出门见叶娆之前，叶蔓本着对江晏的尊重，请范奇去跟江晏通秉了一声，告诉他她要出门的事情。
竹君留在府中打点杂事，云瑶则跟叶蔓一同出门。玉牌由云瑶拿着，小丫头好久没出去玩了，兴奋得很，一步三跳地蹦到守卫跟前，像展示免死金牌一样大咧咧把玉牌怼到守卫的脸上，然后踩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出了江府的门。
然后就停在了门口。因为她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
叶蔓一眼就看出来她是怎么回事，没忍住笑出声来。云瑶脸上挂不住，偏又不肯认输，梗着脖子在那站着，等着叶蔓先走。
叶蔓之前试图逃跑的时候就已经研究了江府周边的道路，所以路线她还是知道的。只是江府离望京较为繁华的街巷有些远，她们要步行很长一段路才能到街上叫到马车。
不过叶蔓已经对此做了准备，比和叶娆约定的时间早了足足一个时辰出门。
然而叶蔓才出了江府大门，两脚还没下门口的台阶，不远处就传来哒哒的马车声。马车稳稳当当停在叶蔓二人面前，车上的范奇一张笑脸，像是欢迎她们似的。
“叶姑娘，小云姑娘，马不太听话，稍稍来迟了一步，”范奇略带歉意的笑笑，“请上车吧。”
马车车厢的窗帘是拉开的，江晏在车里坐着，端端正正、一丝不苟。叶蔓看过去的时候，正迎上他回过来的视线。
“这……不用了。”叶蔓犹豫道。
“……诶？”云瑶那边已经手脚并用地往车上爬了，听到叶蔓的回答，略带尴尬地跟范奇对了个眼神，又手脚并用地退回来。
“姑娘跟我们客气什么，这段路说长不长，可也得走上一段时间呢，请上车吧。”范奇一边说着，一边歪歪头示意云瑶上车。
云瑶机灵的漆黑眼珠转个圈，站到了她家小姐身后。虽然她也想坐车舒舒服服出门玩，但小姐这样做一定有她的道理。
叶蔓还没想好如何回复，车上江晏开口：“我去孟府，顺路。”
孟府就是孟兰霄家，离今日叶蔓要去的飞云楼只隔着两条街巷。从江府到孟府，确实要经过飞云楼，这样说的话，叶蔓这个车不蹭白不蹭。
“如此，恭敬不如从命。”叶蔓展颜一笑，朝着江晏颔首致意。
上车后，江晏一人坐在一边，叶蔓和云瑶一同坐在另一边。窗帘依旧是拉开的，云瑶像没出过门一样看向窗外，即使外面只是一成不变的街巷和砖墙，她也能盯着路边的石头，觉得很新奇一般。
“多谢。”叶蔓看向江晏，诚心说道。
“不必。”江晏声音有些沙哑，听着和平常不太一样。
“生病了？”叶蔓当即问道。
江晏没立刻回复，倒是外面的范奇听到了，一边驾车一边高声回道：“今晨不是下了阵雨嘛，大人许是着凉了，本来大夫让好生歇着的，这不是……”
“咳。”江晏突然轻轻咳了一声。
“……这不是非得去见孟大人嘛。”范奇微微顿了一下继续道。
“身体不舒服定是喜好清净的，我们多有打扰了。”叶蔓道。
“无妨。”江晏惜字如金一般道。
叶蔓觉得他肯定是身体不爽利，所以不想多说话，便也知趣闭了嘴，免得惹他更加厌烦。
“念书时，你也用马车载过我的。”本以为接下来的路程都会一路静谧到终点，却不想江晏突然开口说道。
叶蔓有些意外，脸上的茫然神情十分明显。
“你不记得了。”江晏道。
不知道是不是叶蔓的错觉，他这短短一句话中似乎带着几分失落。
叶蔓仔细回想，脑海中突然涌现了一些片段。
那时候她和江晏已经很不对付，江晏会刻意避着她，她见了他也没有好脸色。那日上课时天色还晴得好好的，散学没多久，大雨倾盆而至。
叶蔓不记得自己当时是为了拿什么东西，总之她急急忙忙回了学堂，在学堂的内门口见到了江晏。
江晏脸色很差，身体也好像失了力气一样，步伐缓慢地朝外走着。叶蔓出于礼节，勉强跟他打了个招呼，他也没回应。叶蔓心下不满，但懒得跟他过多计较。
等过了一会儿叶蔓拿完东西回来，却发现江晏这大半天都还没走出学堂外门。他一只手撑着墙壁，另一只手半垂着，像是想要往前却控制不了身体。
叶蔓犹豫着上前，“喂，你怎么了？”
见他不说话，叶蔓走进了些，只看到他面色苍白，双目紧闭，眉头深深地皱着，嘴唇上没有一点颜色。
“你能不能走？”少女的嗓音清脆，语调却故意压得生硬。
还是没有回应。
叶蔓朝着在外门外面等着自己的小厮招招手，示意他们过来。小厮们看懂，便过来一人一边扶着江晏。
“本小姐好心，送你回去。”叶蔓冷声道。
小厮们略带吃力地将江晏扶上了马车，他虽然看着并不雄健，但个头也比寻常男子要高不少，眼下大概是病着，便更难施展。
小厮们虽然穿着蓑衣，但叶蔓还是在一旁给他们撑着伞，只是顾上这边顾不上那边，最后自己大半个身子都被淋湿。不过让她最气的，是雨水顺着袖子往里灌，她整条小臂都湿哒哒的。
好不容易上了车，她一边攥着袖子里的雨水，一边将车窗全部打开，窗帘也掀起来。
在车里睡觉等叶蔓的云瑶听了这动静才一下惊醒，狐獴般瞪着两只眼睛观察车内，想用自己并不大的脑瓜想明白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江三少爷病了，我们送他回去。”叶蔓两句话简短概括。
云瑶似懂非懂点点头，没有任何异议，并且帮着叶蔓将窗帘好好的扎起来。
窗户大敞着，窗帘也全部掀开，路上有人经过的话，车内的情况一览无遗。雨势丝毫没有要减小的意思，甚至还带了斜风，带着云层味道的腥雨偶尔毫不留情地扫入车内，冷风拂面，吹得叶蔓和云瑶一激灵，连似乎失去意识的江晏也微微蹙眉。
叶蔓有些犹豫，但还是坦率道：“为你名声为我名声，免得有人乱嚼舌根，我知道你也不想跟我有什么关联，所以风吹雨淋也忍忍哈。”
她自然记得平日里江晏见到自己恨不得退避三舍的模样。若是有人知道了今日之事乱传言语，让他听了去的话，只怕难受得紧。
江晏歪靠在马车车壁上，仍是没有力气做出任何回应。叶蔓静静看了他片刻，招呼云瑶：“车上还有御寒的衣物吗？”
夏天天热，很少像今天这样的鬼天气，车上多的是解暑的玩意，却翻半天也翻不到一件衣服。
云瑶翻完座位上，又半跪在座位上翻了窗户上的格柜，最后蹲在车里从座位下的匣子中找了半天，终于叫她找见一套棉服。
只不过，是女孩子穿的：一个绒线帽子，一条淡粉花围巾，一身小袄。
叶蔓记得这套棉服，是她去年还是前年的衣服。她身量见长，这两年的衣服都是直接请针线娘量身做的，这一套便忘在了这里。
好在衣服是干净的，车厢里也常年打扫，棉服并无发霉变潮，只是有点陈旧味。
眼下也顾不了那么许多，叶蔓将小袄打开，给江晏盖在了身上。
“凑合凑合吧，总比着了凉要强。”叶蔓一边盖一边说。明明心里觉得给人家盖发旧的小花袄不太合适，但好像嘴上这么一说，就又占理了似的。
一边想着，叶蔓将绒线帽子和淡粉花围巾也给江晏穿戴好。
云瑶在旁边帮着手扶着人，一边旁白一样叙述道：“帽子给江三少爷戴着，围巾给江三少爷围上，小袄也给江三少爷披上，这就不着凉了。”
叶蔓看她一眼，小丫头讨好地吐吐舌头，笑了。
马车又在雨里跑了一刻钟，总算抵达了江府门口。那时的江府和现在的江府不同，叶蔓记得，那是江晏伯父的府邸。
江府门前的小厮从车窗里看见他家三少爷，连忙撑着伞跑出来，一边还挥着手喊人来。
江晏被人扶下车，身上的小袄掉在了车厢中，帽子和围巾却没来得及摘，就那么进了江府。
叶蔓看着江晏略显虚弱的背影，以及和他一身月白长衫完全不搭的粉围巾和红帽子，没忍住笑出声来。
江府的小厮朝着叶蔓仔细道了声谢，便追着江晏进去了。叶蔓放下车帘，也回了叶府。
“记起来了。”叶蔓笑笑，“当时你病得急，雨又大，我总不能将你仍在学堂里。”
“我也记得我也记得。”虽然没人问她，但云瑶分享欲旺盛，注意力从车外转到车内，兴致勃勃补充道，“当时还是我千辛万苦给江三少爷找出来的小袄。”
“小袄？”江晏神色有片刻意外。
“你大约是不记得了，那天雨太冷，云瑶找出来几件棉服给你披着。小袄留在了车上，围巾和帽子你过了几日，便还给我了。”叶蔓一边回忆着，一边淡淡道。
帽子和围巾都被洗的干干净净，还到叶蔓手上的时候，还带着阳光晒过的新鲜皂角味。
江晏笑笑，应道：“是，记得了。”
“大人，飞云楼到了。”马车微微减速，范奇在外面提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