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座四合院
花玉露又思忖一番,越发满意这万全之策,由不得脸上挂起得意的笑,忙忙地跛着脚将面送去,放在了厢房客厅的茶几上,只等鱼儿上钩了。
可谁知,她敲了好几下卧房门框,里头也没有声响。
难不成里面亮灯是障眼法?人早就溜出去玩了?
心想下,玉露撩起布帘一看,只见沈金风头戴黑色蓝牙耳机,背着脸,光着膀子从黑魆魆的浴室里出来,爬满背的伤痕如红线虫一般侵蚀了白净的肌肤。
玉露单单只是看,都感到后背隐隐作痛。不觉间,沈金风取下耳机,猛然转身,性感的肌肉线条直往她眼底撞去。
农村到了夏天,老少爷们儿都喜欢光膀子下田干活儿,或是在田野间嬉闹,大多身材精壮,只是皮肤黝黑了些。因此,见了此般春光,玉露不以为然,反倒是这位花心大萝卜的脸飞了红,忙地拣起床上的黑色卫衣,像才学穿衣服的小孩一样,找了半天,也没将头套进领口。
花玉露赶紧放下布帘,后退了几步:“不好意思,我刚刚敲了门,你没答应,我就往里确认了一下。”
话音落下,从房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向门口靠近。
玉露以为沈金风是要出来找自己的麻烦,不由得又后退几步,可此刻,房里却没了声儿,也不见人出来。她正觉奇怪时,里头的人轻咳几声,似乎就挨着布帘,问道:“有什么事?”
见对方语气平淡,应是没有生气,花玉露便按原计划行事,含羞扯谎道:“妈妈给我煮了夜宵,我现在在减肥,而且也不饿,不吃又浪费了,就来问问你要不要吃。”
“不用了,我不饿。”
玉露听了,仍不死心,咕咕唧唧道:“你真的不饿吗?可别又是在嫌弃我。吃晚饭的时候,你好像一口东西都没吃。妈妈煮的面条很好吃的,我没动过,很干净的。”
这头说完好一会儿,也不见那边给出回复,玉露心想是沈金风懒得再搭理她,便就此作罢,打算自己吃掉。
因茶几太矮,玉露又去了趟厨房,搬了把小椅子到西厢房来。她站在门口,透过门缝,只见沈金风蹲在茶几旁,闷头嗦进一大口面,脸颊鼓鼓囊囊的,像嘴里塞满食物的小松鼠。
吃得这么欢,还说不饿,她看他就是嘴硬。
花玉露腹诽着,推开了门,不料沈金风忽地抬起头,两人面面相觑,对上了眼儿,眨眼间,他们都垂下了头。
当玉露将小椅子放到沈金风身旁时,才瞧见他的耳朵,竟然红得快要吞噬掉红宝石耳钉。
真奇怪,他今晚怎么羞答答的?说轻浮话的时候,也没见他害过臊。
花玉露不再细想,因计划已顺利完成,她便转身往书房走去,刚撩起布帘,沈金风突然落寞地问:“你觉得辣子鸡好吃吗?”
玉露下意识回眸看去,只见沈金风垂着头,抱膝坐在地上。见此光景,她没去思量他的用意,忙顺着他回答:“好吃啊,里面的辣椒很酥脆,特别好吃。”
“那葱煎蛋呢?”
光听菜名,玉露忍不住咽了下口水:“这个我一个人能吃完一大张。”
“香菜牛肉呢?”
“算是我最爱的一道菜了吧。”说着,花玉露走到了沙发后,手肘撑在靠背上沿,情不自禁地向后跷起脚,“我超爱吃香菜,每次吃粉吃面都要放很多。”
说到这里,玉露笑弯了眼,“因为我爱吃,爸爸特意把家门口的那块田腾了出来,专门种香菜,这样想吃的时候,就很方便,自家种的香菜可甜了,矮胖矮胖的,真的特别好吃——”
不知不觉间,花玉露说入迷了,脑中满是肥嫩的香菜,沈金风低声说了什么,她听不真切,便问:“你在跟我说话?”
沈金风磨蹭地抬起头,眼圈竟泛了红。
蓦然间,玉露掉进他那如潭的眼眸中,说不出话来。
他怎么一副受了天大委屈似的模样?是她精神不正常,出现了幻觉?
玉露琢磨了一下,便问:“你怎么了?是背上的伤很痛吗?是不是没上药,要我帮你上药吗?虽然我对这个不太拿手,但你教我——”
正说着,沈金风摇头打断了玉露的碎语,指着桌上的面,道:“谢谢你,特意为我准备了这碗只有鸡蛋的光头面。”
玉露听了,忽然明白他为什么那样问她,不禁羞愧地低下了头。
她确实注意到他不吃那些东西,可她只是在利用这一点,为他特制这碗“安眠药”,欲把他灌迷糊,现在竟被他当成友军,她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思来想去,她将实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又道:“我都对你这么坦诚了,你可不能又拿我——”
寻乐子。
这边正说得面红耳赤,蓦然,沈金风忧戚地唤她:“花玉露——”
“啊?”第一次被他正经地叫全名,玉露倒觉得别扭起来,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两根食指绕来绕去。
与此同时,沈金风凝视着花玉露,目光不偏不倚:“绝对不要喜欢上我,也一定别让我喜欢上你。从此以后,我们尽量少有交集,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学校,更不要让大家知道我们住在一起。”
听了这话,花玉露心中不服,她自己本就拎得清,哪用得着他提醒?
更恼人的是,她仿佛成了罪人般的存在,一旦靠近她,就会有坏事发生,丢了脸面。
真是岂有此理!
她猛地抬头,想要反驳,却顿时陷入了那如同沼泽,忧伤泛滥的双眸中,无法脱身。她的心一下软了,胸腔里的怨气怎么也发泄不出来,恍如那句话不是在命令她,而是在央求,如若就此回击,他恐怕会碎掉,那她真就成了罪人。
于是,玉露淡淡道:“嗯,知道了。”
回房前,花玉露执意向沈金风要那件染了血渍的衣服,想洗干净了再给他,还说不管怎么样,她欠他的,一定会还。沈金风敌不过她的诚意,便应了她。
*
沈金风强撑着吃完了面,将碗送去厨房。
这时柳眉正在给小煤炉换蜂窝煤,见是风哥儿来送碗,好奇地问了几句。
见柳眉不知情,他借由道:“我睡不着,打算在院儿里走几圈,就帮她递下碗。”
从厨房出来后,沈金风真的绕着院子一直走。
他实在是撑得不行。在外面吃了一大把大肉串儿,才消化了两三根,又往胃里灌下一大碗挂面,堆在身体里的食物都卡到嗓子眼儿这了。
每当走到西厢房书房前,他都会驻足,看着里头的人演皮影戏,从站立到坐下,从生龙活虎到瘫软如泥 ,从书声琅琅到哈欠连天。
沈金风继续踱步,无奈地笑笑。
为什么要让她出现在他的生活里?
又为什么偏是她注意到他的软肋?
真是造化弄人。
放暑假后,大多学生仍需要上课,尤其是高三的人。
期间的一天,阳光灿烂,晴空万里,槐花如雨直下,淡雅的花香洗涤城市的污浊。因此,沈金风没有去学校,而是换了一身常服,戴着棒球帽,在西施巷巷口选了一块地,将槐花往边上堆去,在空地上坐了下来。
他买了一大袋零食,边吃边寻人生百态。
大家脚碾槐花,来去匆匆。
看了没多久,他就乏了,只怪人都不像人,哪儿还有人生?去上班的大人被手机吸走了魂儿,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被送去超度。去补课的小孩被书包压弯了脊柱,跳过一大截岁月,直接成了老头老太太……
幸运的是,有叫花子接连在此歇息,他把食物分享了出去,同他们聊天,听听轶闻奇事,或是疯言狂语。哪怕知道回家后少不了一餐教训,他也乐在其中。
他打算换个地方蹲守时,忽然,一辆老式小轿车停在了他眼前。它正在等红绿灯。
坐在后座的女生和他一样,在观察周遭的一切,可她笑得比阳光还灿烂,眼神天真而纯粹,似乎她眼里的一切都是那般绚烂,一朵朵青绿色的槐花生在了两根粗亮的麻花辫上,与红发绳交相辉映,甚是美好。当她看向他时,他立刻垂下了头,将帽檐拉低。
那会儿,他还是黑头发。开学第一天,他竟然在春安四中见到了这个女生。她依然笑着,向阳而生。怕被她认出来,当天他就换了发色。
他们的缘分本该就此结束,老天为什么偏要把她安排进他破烂不堪的生活中呢?他何德何能?
沈金风抬头仰望星空,却只有一张一眼便能望尽的黑幕,什么也看不到。他看向窗户上的剪影,趴着的人,正用手臂撑起身子,用手背拍了拍脑门,似乎是在醒神。他学着样,提醒自己,他只不过是一碗催情汤下的产物,可不能污秽了那般美好的存在。
他们才处在开端,他就把她弄得浑身是伤……
与其在结局的时候难舍难分,痛苦不已,不如不开始,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他醒了,也走够了,就到这吧,不该在此留恋。
沈金风回了房,推开窗户,透会儿气。
书桌朝西摆放,他背对窗户坐下。桌面上放着书包,和他刚刚从外带回来的一袋,沉甸甸的东西。
他先从书包里抽出一卷纸棍,取下缠绕在外面,被绑成蝴蝶结的红发绳。这正是他从花玉露草稿本上撕下来的那张纸。他将卷纸摊平,放在一张空白的A4纸上。
接着,他从那袋东西中拿出一本复写纸,取下一张,夹在草稿纸和空白纸的中间。然后,他找了一支没有墨水的笔,在玉露的字迹上描摹,不厌其烦地写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用自己的名字填满空白纸。
只剩末端一行空白处时,料峭晚风突地刺进他的脊背,他转身,扫了一圈院中的参差不齐的四根树桩,才关上窗。
心绪回到纸上后,他没有再写自己的名字,而是直接在空白处写上了一句“树倒猢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