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教育
这年已是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走向如火如荼的时候。人人背语录,户户学著作,很多青年学生身着扎腰带一身军绿,拿着视为生命的红宝本在各大城市串来串去,一直向北部——我们伟大的首都北京奔去。
常渲德虽然有红宝书,红著作在手,却不大肯背哪些玩艺儿,他有的是热情和精力,他把它们都不遗余力地用在了教学上。他紧皱着眉,用灰色的眼光淡淡地看着这个该读书的不读书,整日嚷嚷着喧闹着的疯狂的世界,他甚至有一次叹口气说:“这年月,娃们学不上知识,将来能做什么呢?这年月,总觉着说不出哪些地方不对头啊!”他这样说着,躺在床上的妻子果青就心惊肉跳地骂他:“这年月,你最好管好你的嘴巴!现在的哪些地富反坏右是怎样划分的?是怎样来的呢?那……那还不是嘴巴惹得祸!我们这儿算平安的,有的地方已经封杀了,有的人在死!有的人在流血!你还那样口无遮拦地说话?”她这样说着,似乎忘记了昨日留下的不快阴影。在外地教书的常渲德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似有不解。
“你不怕他们说你只红不专?你瞧瞧墙上的哪些标语: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做又红又专的无产阶级接班人。什么白专,什么臭老九,有你受的。现在,哪里都在讲路线问题,也就是政治方向……”果青似有担忧地看着这个算是相枕而守又打打闹闹的丈夫。
这次,常渲德没有发脾气。以往果青一提他的缺点,他就忍不住要还击,把那惯于皱眉严肃着的脸一端,气色不悦地顶撞,而这次,常渲德只是端肃着那张脸,看了果青一眼,似笑非笑地拍拍口袋:“不怕,我有红宝书在身,每天记一句,一个月还三十句呢!我上师范学校的时候,记性好着呢,文章也作的好着呢,还对付不了它几招儿?说真的,哪些造反司令,革命闯将,红色英雄,数数他们,有几个肚子里有墨水儿,有几个有较高的文化?他们心里有什么?有的只是个人思想的混乱,迷失,浅薄、幼稚!批啊斗啊,走啊串啊,这真是一个疯狂的年代!”
“嘘!你还说?还说?出去可不能这样说,你应该举着红本本,或著作书说,这是革命的年代,是继往开来的年代!”
“这个,我知道!”常渲德破天荒地没有和妻子顶撞。
这样正说着,窗外便有一个身影慢慢晃了一下,果青知道那是母亲。她透过那消融了一些冰霜的窗玻璃撩望着关注他俩,窗户上留下她模模糊糊的身影。她静静地听着他俩的谈话,看样子她似乎有什么心思。
“你俩可得相互谦让点,别闹小孩脾气。明天,我……这次可是真的要……回家了。”她走进来,对着他俩边说边收拾着灶台上的碗筷放进锅里准备洗。常渲德绾着袖口说:“我来,我来,我今日在家歇着呢!”
常渲德的二女儿傻哭了几天,弄得常渲德和果青干了一架,后来才知道二女是患了败血症和肺炎什么,因为有一天夜里发起了高烧,常渲德夫妻俩把二女送进了一次医院,又托了关系,二女的命到底被一位打成白专的老人救了。
二女之后,果青一鼓作气又生下三女、四女,直到不肯罢休似的最后生下一个儿子来,常渲德才松口气似的安下心来。似乎儿子的降生是一颗定心丸,只要有这个传宗接代的儿子,他的浮燥的心才能收拢,才能继承父辈交给他的神圣使命,才能把他肩上的重担传下去。这样,梁果青算是有了脸面,终于能偃旗息鼓了。大家自是欢喜不尽。
有了男孩,常母的脸上显出卑谦的笑容,她给小孙孙开天劈地重做旧业做起传统的衣式来:老虎鞋、老虎帽,甚至从货存的箱底拿出老祖宗留下的银手镯与银套锁。这麒麟套锁据说还有独特的讲究,它是民间留下的稀罕物饰,表示驱邪降魔,把稀有的东西能长命百岁地留守在这世上,以富贵荣华终其一生。可见,姜母对这个唯一的男孙子极其宠爱而珍视。当她抱着她至亲至爱的小孙,心儿肝儿叫着时,旁边有人说:“老婶,你是不是有点偏心呢?还没见过你这么心疼孙子啊!”她对外围的邻居说:“我们常家老小九个姑娘,一辈儿一个男孩都是单传着呢!我生了五个姑娘,才生出个渲德;到了渲德这辈子,一口气又生了四个姑娘才生出这个小孙孙,这是祖辈的阴德不让我家绝后啊!他们的在天之灵护佑着我家的烟火啊!”说着说着,她就用手把小孙的套锁儿拉正,情不自禁把那龟裂似核桃纹的老脸凑在小孙孙的脸上嗅嗅,再嗅嗅。因为她曾安抚家人,谁也不准张口猛亲那张嫩脸儿,那是财泉泉哩,不小心护呵它,让它流出来把福气都流跑了!她这样扭着小脚说着做着,足见她对小孙孙的呵护与喜爱。
常渲德给二女取名叫家红,那个灵气十足精豆豆似的三女取名叫家玲,四女叫家珠,那个唯一的小孙,取名叫家国。
常渲德的五个儿女中,天资各不一般。大女家珍是聪明的,很小的时候就能写能识很多字;家玲也是聪颖非凡而活泼可爱的,她常把银铃似的一串笑声撒给大家,小小年纪又能歌又能舞,经常稚声稚气地说都会一些逗人的捧腹笑话。四女是乖巧的,小眉小眼讨人喜欢的那种,唯一老笨的是二女家红和小儿子家国。家国那张嘴笨得很,同龄的孩子学说话时,惯熟的人们常逗来逗去。人家的孩子叫爹喊妈时,甚至伯伯、姨姨都叫得字正腔圆,一板一眼时,再逗家国,家国什么都不会说,人家让他叫伯伯时,他喊“哟儿。”再让他叫婶婶时他还是“哟儿”,再让他喊时,他就着急,自个儿挥舞着小手“哟儿哟儿哟儿……”一口气哟儿下去,惹得大槐树下纳凉的人捧腹不已,把姜母弄得也啼笑皆非,底气不足似的自嘲,“这孩子,祖宗八代都没有象他这么嘴拙,这上一辈是什么转世的呢?”最糟糕的是二女家红,从小一个冥顽不灵的样儿,虽然打小起嘴巴不拙,也算口齿清利的,但说起话来就显得傻气十足的厉害。她歪歪咧咧绕着大槐树转啊转啊,疯玩野耍够了就歇息下来看着那谈天说地坐着的人群。一会儿,二奶端着碗出来了,她就张罗着亲热地问候二婶:“二奶,你吃饭啊?”二奶停下来,一脸凸凹不平的疤痕对着她,语气和悦对着她:“俺二娃乖啊,懂得礼貌了?真是个好娃儿!”这时的二女可不管人家夸她还是说她什么,她的注意力和满门心思都在她的脸上打转转呢!她看着那张老得沟壑纵深的脸意外地开口问道:“二奶,你的脸上长着一些什么呢?怎么象坑坑洼洼的地呢?”于是二奶的颜面顿失,她端着碗用不满的眼光深深地剜了她一眼,讪讪地又端着碗转身走了。大槐树下纳凉的人看着二奶远去的背影叽叽咕咕一阵好笑。
二女却茫然地望着她们,不知她们笑什么,只顾自个儿转着那个槐树儿,转了一圈又一圈,跌倒了“哎呀”叫两声,爬起来再转。后来大槐树下的人看着她又是叽叽咕咕一阵好笑。
“二娃,你怎么那样和二奶说话呢?”有人和气地问。
“她……她一脸什么呢?”她答非所问地问她们,仍是一副执迷不悟的样儿。有个婶儿就戏谑地告诉她:“那是什么?那是一脸金豆豆嘛!值钱哩,脸上长上那种玩艺儿可值钱了,坐在家里也有人往家送钱,不信问你妈去!”见他们这样说,二女就真个回家问果青去了。果青正在烟云翻滚的橱房里做饭,见二女含糊不清叨叨个没完就发了火,不耐烦打发她:“你能不能闭上你的臭嘴呢?看见什么就乱说什么,什么都敢问,什么都敢说,哪象你的大姐和小妹呢!你说不来话就不要说,你不大懂事儿,惹得人不理狗不爱的,这不,把二奶又惹怒了!你……你走吧!”二女还是不知所解的样儿,她一脸无辜地退了出去。
院子里,大女在教三女识字,三女的记性好,识字的速度很快,看见二女往出走,大女拉她,要让她坐下听她讲课,在二女的影响里大姐多半是想当老师想得发疯。二女却偏拗着性儿不想当她的学生。大女已是三年级的学生了,老师讲啥,说啥,她就回家直筒倒豆把什么都给三女讲。三女已经三岁了,她是大女背上长大的孩子,六岁的二女家红最发愁的事儿就是照料下面的四女和小弟,因为照料她们,她不能疯跑野窜,不能和外面的兰儿香儿和玉儿玩。而常渲德每礼拜回家里,甚至在寒暑假也似乎忘了这个二女,他总是关心着家珍,家玲的学习情况,让家珍学习算术,让家玲识字,唯独对瘦骨嶙峋一无所知的家红却是不大过问什么一些学习与不学习的事儿。家红也傻愣愣的,懒得问一些字啊、画啊的东西,但常渲德有什么好吃的却往有红碗里放,他总是说:“二女瘦,由她吧,身体不行还能做啥!”似乎婴儿时的一场生死大难给他们留下弱不禁风的影响。而她们也意外的不想再让她生什么病,想让她能彻底地好起来。因为家红虽然六岁了,仍有稀稀怪怪的毛病:半夜常常要哭醒过来,而且看见近处的什么人都嚷嚷着这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屋子里有很多混吵的声音,充溢填塞着她的脑部空间,使她慌惑恐惧产生鬼魔似的惊悸,把她从半睡半醒的睡梦中惊醒过来,她尖叫和惊哭。
……
家红由于羸弱的缘故,家里人似乎对她都不关心,家红也乐得自由自在,可是有一天,她看着家珍给猪割那么多的绿绿的青草回来,羡慕得不堪,对着果青左缠右缠,果青看她有干活儿的心思,也拗不过她的“缠”了,特把家中的那个小篮给了她。
小篮做工精巧,家红挎上它美滋滋得甚是得意。可到了地边却又不认识草,每次在禾苗地乱抓一通,篮里盛着的草中禾苗总比猪草多,果青看见也总是说:“算了算了,别割啦,再割庄稼就全被你割回来了!你哪里是干活的料啊?”
一次家红玩得没有兴趣了,望着空空的篮子发怔,多半为那一篮的草发愁。这时一位在田里间苗的庄稼汉说:“过来吧,你把这些苗抱到地头,篮子里的草就满了……”当时家红高兴得象喝了蜂蜜水似的,欢喜得蹦蹦跳跳。
回到家时天已微微黑了下来,果青把家红的篮子一倒就嚷:“你咋把地里的葫芦苗给割回来啦?”家红仔细一看可不是么,那不是倒在地头的苗,怎么又被她提回来啦?
姐妹们一看都笑了。
果青那个气啊!
“马大哈。”逗得姐妹们都笑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