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厚袄般的积雪压在茫茫的平原山地上，寒风的呼号仿佛是从地狱中漏出的声响。低矮的天边挂着一轮孤月，溶溶的月光被无边无际的白色尽数收下，映出了个格外明亮的夜晚。
早就凉透的蒸饼几乎硬得像块冻石头，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觉得自己能生吃下这样一块饼呢？
饿昏头的人。
谢如讷看着眼前这个契而不舍地与麦饼做斗争的少年，尤其是看着当他拼尽全力企图用牙齿咬下一块的面容时，自己甚至也感到了一丝丝的牙酸。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直白，又许是终于意识到自己没有一副铁齿铜牙，他停下了与手中麦饼的搏斗。
少年羞怯地抿了抿嘴，言语间客气到近乎卑微，红着张脸问道：“好兄弟，这麦饼…实在太硬了。我，我不知道怎么吃才好，能不能麻烦您，教教我？”
“很饿吗？”谢如讷望着他，神情淡漠，语气毫无波澜地反问。
“嗯。”他用力点了点头，见谢如讷没有任何反应，不好意思地添了句:“我已经两天两夜都没吃东西了。”
在说这话时，他语气里委屈仿佛都要满溢了出来。奶白的面皮也失了昔日里的光泽，干裂苍白的嘴唇上沁出丝丝血痕，束发也散得东一缕西一绺，乱蓬蓬的脑袋耷拉着，活像一只垂头丧气的小狗娃。
唯有那两只点漆似的眸子依旧明亮，瞪得圆溜溜地，巴巴望着对面那个冷若冰霜的“好兄弟”。
“想吃东西容易，我这还有更好的。不过我得先问你几个问题，如何？”谢如讷道。
“好啊好啊，别说几个，就算几十，几百个都成。”
闻言，他两道毛茸茸的浓眉瞬间一提，亮晶晶的眼睛里闪着期盼雀跃的光，咧开的唇角下露出了两颗尖尖的虎牙。
若身后还有条尾巴，说不定会摇出虚影来。
谢如讷有些无良地遐想，心中不禁暗笑。
“你姓什么，叫什么。”
“我姓程，单名一个衍字。”
“可有表字？”
“年未及冠，所以还未取字。”
“家住何处？往何处去？为何至此？”
“我家在居延城北，是季平街尾的程家宅子。三日前，我和叔父大吵了一架，怄气跑了出来。没想到突然刮起了风暴，吹得我东南西北也看不清，马受了惊就乱跑，就把我带到这里来了。”
“你的马呢？”
“昨天好不容易找到这个山洞，我实在是又累又困，忍不住睡了一觉。明明之前栓好了的，结果醒来就不见了。”
“心疼吗？如果我没猜错，你骑出来的应该是匹很聪明的老马吧。”
“当然心疼了！乌骓雪是叔父的宝贝，这次我贸然跑出来，又弄丢了他的爱马。回去肯定饶不了一顿藤条…”
说着说着，程衍的神采肉眼可见地黯淡了下来，似乎已经陷入了藤条挥舞的幻想之中，开始愁眉苦脸起来。
谢如讷哑然，世上竟真有人的情绪起伏变化如此之快，如此明显吗？
自己于他而言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善恶都未可知，怎么一张麦饼就能哄得这小子将自家底细老老实实地全盘托出？
到底是白璧无瑕，赤子之心，还是故作天真？
不管如何，二人既有言在先，只要他如数答完了问题就有的吃。谢如讷也不矫情，从背后的行囊里取了块巴掌大的肉干出来，顺道解下了腰间的水囊，一同朝他拋了过去。
“快点吃，吃完我带你回去。”
“回去？！”
程衍嘴里还含着刚撕咬下来的肉干条，激动得腾地站了起来，拽住谢如讷的袖子，“那我不吃了！好兄弟，咱们先回去吧！”
“走不了，现在正是夜月狼捕猎的时候。程家是商贾大户，来往西域，行脚的经验应该很丰足才是。怎地你半点不知？”
谢如讷嫌弃地挡开了他的手，救回衣袖，狐疑问道。
“我是真的程衍！是因为，是我…我还没有跟过商队！叔父他就是不让我去，说我胆小，没走商队的本事。这次…其实这次我就是想先跑出来，在半路上等他们，这样他们就必须得带上我了…”
“哦！”
谢如讷刻意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夸张地点了点头。顺便用右手压上了他的左肩，稍一使劲便又让他重新坐下了。
她也同样俯下身，平视着他，“你回答我这么多问题，难道就没有什么想问我？”
他怔住了，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谢如讷，嘴巴微张，半天没吐出一个字来。
洞外呼啸的大风似乎都缓了半拍，洞内的气氛变得格外静谧。
就在谢如讷猜想着他可能天生有缺，打算起身回到擘南赤旁边休息时，程衍忽然发问。
“你生的真好看，我能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吗？”
笑容在他脸上绽放，双颊泛起的淡淡红晕证明了他所处之言并非玩笑。
“我姓周，周青雀。我也没字，你要称呼，就叫青雀吧。”
谢如讷微微勾起唇角，回馈了一个极淡的微笑。
这个问题实在出乎她的全部设想，“天真无邪”这四个字已离她遥远得恍若隔世，只不过是书册上读来的一个字词而已。
她不相信，也绝不能相信。
“青雀？你这名字也很好听！”
他高兴地又吃了口肉干，兴奋地继续夸赞：“青雀，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到你这么俊美的儿郎。其实我一见到你就知道你是好人，是你救了我，我知道！这么冷的地方是不能睡觉的，你肯定花了不少功夫才叫醒我吧。所以我一点也不怕你是坏人…唔，就是…就是有一点，你别总板着脸啊，会让人怕你…还有啊…”
人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再要关上就不是易事。谢如讷看着他使劲吃喝便觉他已经够忙了，可偏偏话却一句也不少，絮絮叨叨个没完。
哪怕谢如讷重新冷了脸，并多次用眼神示意他适可而止，最终还是无功而返。
“好了。吃得差不多就该歇息了，今晚我守夜，你放心睡吧。”忍无可忍地谢如讷直接打断了程衍的碎碎念，从他手里一把夺回了水囊和剩下的肉干。
“唉唉唉！青雀！我还没吃完呢！我不困，我还有话要和你说…”
“别说了！你再吵我就把你扔出去喂狼！”
话音未落，一声长嚎划破夜空。
“嗷呜！”
“是狼！唔！”程衍被惊得下意识大喊一声，谢如讷立马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别出声。跟着我，动作放轻。”
她压低了声音凑到他的耳边，呼吸间的热气扫动着耳上那些最微小的绒毛，又暖又痒的知觉让程衍僵在原地，慌然无措地连连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两人用最轻最快的动作收拾好了包袱，谢如讷牵马在前，程衍跟着她出了山洞。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无边无际旷野上只有风来风往，半点生灵存在的痕迹也没有。
程衍几乎以为方才那声狼嚎不过是幻觉。
“上马。”谢如讷肃声道。
“啊？”程衍没有反应过来，愣在原地。
“上马！快！”她断喝一声，右手提起他往马背上一甩，左手中的马鞭狠狠抽下。
擘南赤受了刺激，仰头嘶鸣一声，霎那间冲驰起来。
谢如讷赶在它扬蹄之间拉住了缰绳，此时被猛然往前一带，身子倏地被拖飞。正是借着这几息的滞空姿态，她顺势就翻身上了马。
甫一在马上，风霜刮面。
“嗷呜！”“嗷呜！”“嗷呜！”
谢如讷勒住了缰绳，让程衍坐正了抱紧马脖。
一瞬间，一匹匹灰狼接连出现，遍布在各处，对着山坳处的猎物形成了包围之势。这群畜牲潜伏的技巧实在可称得上是天衣无缝，仿佛是直接从山影中幻化而出一般，来得毫无征兆，毫无迹象。
它们居高临下地观望着猎物，幽绿的双眼仿佛黄泉的引路灯笼，黑黄牙齿上滴落着腥臭的涎液，腥臊的热气夹杂在风里，扰得擘南赤躁动不已。
“擘南赤，咱们今天又一块儿闯一回生死关。你怕不怕？”
望着四周绿莹莹的凶光，谢如讷的神情却全然变了，她亲昵地拍了拍自己的爱骑，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轻松肆意。
程衍乖觉地听话闭着眼睛搂着马颈，他甚至感觉自己太过紧张导致耳朵出了些毛病，因为他好像从青雀的语气中听出来了快活。
“程衍！”谢如讷唤了一声。
“啊？”即使怕得要命，他仍旧颤抖着声线回答了。
“抱紧！”
说话时她募地一夹马肚，□□的宝驹似乎能通主人的心意，起昂扬蹄，长嘶一声，远震四野。
离在近处的一匹瘦狼率先发起了攻击，它如闪电般从嶙峋山石上跳下，炫耀着锋利的獠牙，直奔谢如讷的喉颈，通红的长舌已迫不及待地要舔舐热腾腾的鲜血了。
铮！长刀出鞘，寒光跃过程衍的脸庞，刺得他更加用力地闭紧了双眼。
百炼钢的嗡鸣环绕在耳畔，它对噬血的渴望远胜于那条软塌塌的玩意。
哗，利器刺入血肉。
腥臭滚烫的狼血飞溅到了程衍的脸上。
他把眼睛闭得更紧了。
但是他还能感受到，感受能把耳朵割下的疾风，能刺穿耳膜的箭哨，能吓破人胆的兽吼，能震碎五脏六腑的颠簸，能烫熟皮肉的热气，还有能隔绝一切恐怖挂碍的黑暗。
不知道过了多久，渐渐的，不绝于耳的狼嗷声消失了，颠簸越来越缓，连风也变得温柔了。
“没事了，起来吧。”
青雀让他帮忙牵着马，他就留在了原地，缓缓睁开了眼睛。
刚才那一阵闭得太紧，现下眼皮都有点黏住，他废了点力气才彻底将刚才发生了什么看清楚。
黑灰的狼尸插着拇指粗细白羽箭，伤口处汩汩而出的液体使得身下殷红的血迹还在滋长蔓延，而月光照耀下的广袤雪原依旧洁白。
不对，还有一个，视野中央处那个身着玄色衣袍，背着长弓的执刀人。
她刚从各个狼尸上拔完羽箭，插回到腰后的箭服里。当下正站在一匹通体雪白的狼尸前，不仅毛色异常，从体型上看，这匹狼要比普通夜月狼要大上足足一倍有余。
反手收刀回鞘，又从右侧腰间抽出了把短剑，蹲下身扒开地上那具狼尸的长嘴，斩下了最粗壮的两根狼牙。狼牙被小心地装入一个巴掌大小的革袋，确保袋子不会被划破后，她把狼牙妥帖地归置进了怀里。
狼皮也被熟练地完整剥下，随手抓起的雪粒将皮毛上的血迹擦了七七八八，处理好后的狼皮被塞进了另一个麻袋里。
程衍看着青雀深一脚浅一脚地正往自己这边走来，麻黄色的袋子被放在雪地上拖行，扫净了脚印，只余下一道长长的雪痕。
“咱们走吧。”白气在她开口时溢散，教人看不清她的神情。
从未出过远门的少年像是受到了惊吓，定在原地，没有现出声，也没有动作。
“你那匹马就是被这帮畜牲给拖去吃了。我估摸着这附近应该就这一个狼群…怎么？吓坏了？”
谢如讷说着停了下来，侧首凑到了近前去瞧了瞧，见他还是呆愣愣地看着自己，思忖着别是这副场景把着温室里的少爷给吓丢了魂，遂放柔了声音：“别害怕，有我在。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这招果然有效，他的眼睛重聚了光彩，水汪汪地和谢如讷对视着，“我信你，青雀。你也要保护好自己。”
她似是又没料到这个回答，眼曈微不可察地一缩，生硬地勾起唇角，吐出一个：“好。”
程衍定了神，谢如讷也不再搭话。二人沉默着快速地收拾了一番，便又重新回到了马上。
“我看今夜月色正好，索性赶一晚的夜路，早些回去。”她抬头遥遥暼了眼穹幕，扭身对程衍说道。
“好啊。”程衍乐呵呵地回答，刚一张嘴，就被对面人不知塞了什么进去，“唔！”
“好吃吗？很甜吧。”
谢如讷瞧着他双目圆瞪，难以置信的样子轻笑起来，语气淡然依旧：“我倒是觉得你的胆子一点也不小，完全有本事走商队了。这还是你第一次在雪原上赶夜路吧，马上风大，给你吃颗饴糖暖暖身子，免得受寒。”
“我不冷！这糖很好吃，甜得很。”
程衍抓紧了鞍环，那颗尖尖的小虎牙又露了出来，扯着嗓子喊出的回答很快就被风声盖过。
婵娟千里，照君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