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谢若屈一把夺长弓,惊声问道。
她应声抬头,眼中沉明澈然,似乎压根不觉自己方才所言有多么荒诞骇然,反倒是看着他强忍怒火的样子,忍俊不禁道:“当然晓得了。阿兄,你何时见我拿这些事情玩笑。”
“羌戎为祸已逾数十载,自前朝起,与我族交战岂止千场?你知有多少悍将精兵在此折戟沉沙,饮恨大漠,魂归西天?目下国基初定,朝中供给困难,短器少粮,城防陋破,我们连戍边卫民都如此艰难,遑论歼敌灭寇?”他将长弓放回架上,恨声问道。
“阿兄说得不错,除开国力难以维系之外,我朝对于作战羌戎最大的劣势还有一点。”
谢如讷站起了身,踱着步子走到书案旁侧,注视那副二人哪怕闭上眼睛都能重绘出来的地形图,悠悠说道:“昔日攻打雒都时,丞相府走水,虽扑救及时,仍有不少图册被毁,其中就有北境舆图。失此舆图,我们就在战场上失了先机,只能疲于应对,无法发起有效的进攻。”
“你既清楚,又何出大言?”
话刚出口,谢若屈忽地思及前论,蹙起双眉问道:“你觉得舆图和程家有关?结交程衍,就是为了逼程因交出舆图?”
谢如讷没有回头,依旧看着面前的地图,声色淡然:“程家人不是凉州人,至少在前朝的户籍册上根本查不到他们的记录。若是说他们是乱世中逃难至此,白手起家,那必然有所依仗。在别人连路都摸不清的时候,就能往来西域各国,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阿兄觉得,他们会没有藏私吗?”
“这个道理哪个不明?公孙伯父拜访过他,他也交出了商路地理图,言明是机缘之下所得。我等都曾看过那图,的确是一条上好的商路,只是对我等行军无益罢了。”他有些不赞成地望着她的背影,说道:“青雀,若真是因此…程小公子乃是无辜之人,你这般行事,着实不妥。”
“阿兄不喜欢他吗?”
谢如讷蓦地发问,转头饶有意趣地看着他说道:“我倒觉得,程小公子天真果敢,柔善机敏,颇为有趣,也不失为一佳伴。”
“这,你!”谢若屈未料她竟这样大大方方地回应了,一时语塞。
“程小公子很好,他的叔父却不是什么简单人物。不错,那张商路地理图是没有什么问题,可这偏偏就是问题。”
她回身继续观看着那张地形图,纤长的手指游走在其上,“地图的绘制,当真能做到如此巧合,如此恰到好处吗?商道相关的一应俱全,旁得什么都不涉及。”
指尖落在了浑邑山上,巍峨雄竣的雪山仿佛就在眼前,谢如讷问道:“阿兄,你有没有想过,通西域的商队来来往往那么多,年年都有不少被杀人越货的。但程家,虽说货物常有折损,为什么他们的商队总能平安无恙的往返于浑邑山呢?”
“浑邑山是通往西域的关口,乃必经之路。羌戎与我族常对此山有争夺,但谁也吃不下这座雪山。对过山者不加侵犯,已是俗约。至于漠匪,程家养了那么多厉害护卫一路随行,能顺利来回,又有何奇?”谢若屈上前两步,瞧着她所指之处答道。
“这话在往年我还相信,但今年嘛…夏时大旱,冬雪来得又早又急,草原上的牛羊牲畜活不下去,羌戎人前来居延城抢掠的次数数倍于以往。都到这个地步了,程家的商队还要出去,右部仍未大雪彻底封山前劫掠商队,难道不蹊跷吗?”
“你怀疑程家和羌戎有勾结?”谢若屈闻言,反倒默然下来,沉声道。
他知青雀心思缜密,为人谨慎,从不出虚言妄语。今日道出,必然是有十足的把握。
但兹事体大,实不可轻言轻断。毕竟程家在凉州扎根经营二十多年,虽为商贾,但程因为人好施周急,颇有贤名。尤其在居延城内,他也时常赈济贫乏,在民众里声望很高。
有道官不与民争,军中士卒也多有本地人,若轻动他家,引来不明真相的百姓哗变。届时不说剿灭羌戎,他们自己倒要陷入孤木难支,大祸临头的境地。
“先前不敢说,今日却是可以断定了。”她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周围,对谢若屈附耳说道:“早上程小公子来报信,程家要走,就在二十日之后。”
谢若屈一怔,心头猛地一震,双目炯炯,盯着谢如讷迟迟不说话。
“阿兄不觉得奇怪吗?本来前些天羌戎人还来得频繁,最近倒隔了好几日了。”她低声说道。
“但这也全都是猜测。青雀,你要明白动程家的后果是什么。”谢若屈愁眉深结,拧着一张脸道。
谢如讷知道他不会轻信,倒也没有恼怒,反而生出几分欣慰,直起身说道:“其实我在看到程因的第一眼就觉得他有些面熟,但总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我不喜宴饮,他又总有意无意地避开我,所以这些年里一直没想起来。直到那天夜里,月光正亮,我去爬程府的墙头,在高处见到了他的后颈生得有个黑痣,这才想起来。”
“你去爬人家墙头?”他先是一怒,又道:“想起来什么?”
“他来过咱们家。那时候他还不叫程因,也不是什么豪商巨富。不过是个怀才不遇,壮志难舒的白身,想在乱世中博一份功业,来向陛下毛遂自荐的。”
虽然青雀天生得有一副好记性,几乎可称‘过目不忘’之能,但事隔多年,且她那时年齿尚幼,谢若屈仍道:“为何我对此人印象全无?”
谢如讷忆起幼年时光,脸上浮出淡淡的笑意,“阿娘带着你出门采买去了,我一个人在家里荡秋千。你记得吗,那时候我们住的府上有棵好大的古桑,阿父亲手给我在树上扎了个秋千,能荡得高过院墙。”
“怎么不记得。你从小胆子就比天大,荡起秋千来不管不顾的,几乎要荡到天上的云里去,看得阿娘肉颤心惊。有次还直接从上面摔了下来,要不是子义叔父奋不顾身地接住,你这小命都要被自己玩完了。”
“是啊…”她的眼瞳中倏地闪过一丝幽光,继续道:“那日我在内院荡秋千,子义叔父将人引进府。程因那时的模样甚是落魄,一见到陛下与阿父就激动地在说些什么,丝毫没发现他们二人面上的尴尬。”
谢若屈想起了什么,问道:“莫不是…你把子义叔父手骨砸断的那一次吧?”
“正是。我从没见过陛下与阿父的脸上出现过这般神情,实在好奇那人说了什么?一个没留神,结果就飞了出去。阿父和陛下他们被吓坏了,都纷纷来跑来救我,程因也不例外。结果是众人都摔做了一团,混乱之中,我恰巧看到了他后颈的黑痣。”
“芸芸众生,后颈生黑痣之人不知凡几,陌生人间面容酷肖也是有的。单凭这个就判定他的身份,恐怕太过武断。”
“那阿兄知不知道,他为何没有留在府上?”
还不等谢若屈应声,谢如讷就抢先道:“陛下与父亲都觉得他自视过高,有小谋而无高略,难堪大用。原想着人既来投,留在府上也没什么,全做结交朋友。但程因却认为受到了奇耻大辱,好一顿叫骂后怒而出走。”
“世间相似之人的确存在,有相同印记的人也可说不胜枚举。但若非心虚,他又为何要总避开我,而能与你相处自如?”谢如讷道。
“躲避一举,也是你的唯心之论。这样紧要机密的大事,决不可凭感觉论处。”谢若屈又将自己的观点道出。
非是有意为难,而是程因之事,牵连甚广。纵然是谢如讷,三言两语也实不足为据。眼下羌戎频频来犯,天灾亦祸居延,城中粮草仅供勉强熬过冬日,时局已然危如累卵。
即使程家真与羌戎有勾连,这么多年来也未见有出格之举,想是商人重利轻义而为之,非有其他阴谋。此时想走,也恰好印证了这一点。
若程衍所言不虚,那恐怕十五日后就是羌戎人大举攻城之时。当务之急,应该是将这一消息立刻上报主帅,加紧筹备,裹粮坐甲,枕戈以待。
而不是和程家小公子纠缠不清。
谢如讷呵着白气出了营帐,像是有什么心事,一路走得很慢。
她没有说服谢若屈,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
自从猊囚关之后,阿兄的性格就便得格外保守,风险和改变于他如同于蚀骨的毒药,沾染一点就会痛得辗转反侧。对这种痛苦的规避已经刻入了他的骨血,形成了下意识的反应。
这也无碍,今日与他分说,原也不是为了让他相信自己的,而是为了另一步棋。
吉郃遥遥地就望见了那个身影,欣喜又担忧地迎了上去,他今日还没看到小谢都尉,却已听过不少消息。士兵们都在传她被受伤了的事情,伤在脸上,或许就和帐内的那个男人有关。
“都尉!”他在离她几步之隔的地方唤道。
谢如讷的神思被这一声从恍惚中拖拽出来,茫然地举目四望,寻找着音源。
“哦。是你啊。”她笑了笑,脸上的肿胀消退了不少,殷红的印记却有愈发深邃的趋势。
吉郃怔住了,旁的士卒们不清楚,但他是和谢如讷上过战阵厮杀,亲眼见识过这位骁骑都尉的身手武艺的。
一个斩人头颅似砍瓜,断人手脚如切菜,把羌戎人杀得哭爹喊娘的煞神,居然能给人生生打了一巴掌?是哪路神仙有这个本事?
“都尉,您的脸怎么了?”
嘴比脑子快,在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并感到后悔时,谢如讷已经回答了。
“被打了。怎么?不认识手掌印?”她的语气十分淡定,轻松得仿佛这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进了帐,到了帐内,吉郃就更加放松了,“竟有人能伤了得您?还…还是这样的。”
谢如讷被他的表情给逗乐了,嗤笑一声,回答道:“你这话倒有意思。我既不是三头六臂,也不是铜筋铁骨,怎么会不受伤?被打一巴掌有什么好奇怪的,我愿意。”
他开口还欲再问,就见她冲自己摆了摆手,“今天不必在帐内侍候,去外面站岗吧。磨磨性子,也治治你这过于旺盛的好奇心。下次就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了。”
吉郃刚出帐去,谢如讷就听到了屏风后的动静。
刻意放缓了脚步,绕到后帐,此处没有扆帷,她一眼就看到了榻上人佯装熟睡的模样。
不知道适才与吉郃的对谈他听到了多少。她轻身在榻沿坐下,没有出声,仅仅是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少年郎的睫毛又浓又密,不安地微颤着,鼻子高挺圆钝,胸膛起起伏伏,呼吸略显急促,像是在紧张着什么。
谢如讷骤然想起了谢若屈的话,“程小公子乃是无辜之人…”
可惜,她此生注定要辜负这个无辜之人。
程衍,若你真的无辜,希望来日,给我一个机会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