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香与炉
次日清晨,花君醒来便觉得浑身上下肌肉酸痛,想来定是昨日打扫香炉的后遗症。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课题研究完毕,花君拖着沉重的身体龟速移动到了店里,进门时还不忘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不会真的感冒了吧?
“你的身体不舒服么?”一个并不陌生的稚嫩声音从店内响起。
“好像是的。”花君双手无力垂下,声音细若游丝,他费力地转动了一下脑袋,适才发现和风鸢早已在店中等候。
“花君课后去哪里游荡了?客人都来了好一会儿了。”七莫宁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倏地在花君身后响起。
“你不要突然出现吓人好不好。”花君不满地皱了皱眉头。
“啧啧,人家明明一直都在这里,全怪你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可爱的小鸢身上,所以才没有注意到。”七莫宁用一种嗔怪的语调故意加重“可爱”两个字的存在感,说话间还时不时地用余光瞥向坐在沙发上的拉切司。
身体不负所望的又冷了一分,早晚会被这种老板害死,花君对此深信不疑。
“请问你们这儿有迷迭香和柠檬草么?”和风鸢从沙发上站起来,四下张望。
“嗯,有的,我想想,大概是放在······”为了今次的开业,七莫宁特意吩咐花君在店里准备了一些熏香和香料,这会儿倒是派上了用场,花君从柜子里取出香料交给和风鸢。
“迷迭香配搭柠檬草,对治疗伤风颇具效果。”和风鸢动作娴熟地泡起了迷迭香茶:“其实,迷迭香茶不仅拥有使人保持头脑清醒的香味,还能够增强脑部功能,比如改善头痛,增加记忆力。”
“增强记忆力,这点倒是挺适合更年期的花君。”七莫宁嘴角带着揶揄。
“······”花君抬了抬沉重的眼皮,递给七莫宁一个毫无威胁力的眼神。
热气腾腾的迷迭香茶放入花君手中,果然还是没能闻到任何味道,似乎只有入口的触感才能提醒花君,迷迭香茶的浓郁幽香。
“呼,舒服多了。”花君颇为满足地长舒了一口气,愉悦地对和风鸢说道:“我原来都不知道迷迭香还能泡茶喝。”
和风鸢盯着杯子里层起叠覆的迷迭香,甜美的童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自有记忆起,每每生病妈妈总会为我冲调迷迭香茶,久而久之我也就会了。”
临近傍晚时分,七莫宁拿出镶有彼岸花的黑色天鹅绒软垫,同往常一样,他将委托物白玉镂空香炉置于其中,暗红色的曼珠沙华顺势将白玉炉层层包裹起来。
“在开始之前,我仍有一事要向你询问,”七莫宁神色沉静地看着和风鸢问道,“此物本不属于你,一旦开启前路未知,即便如此你仍要坚持你的选择么?”
和风鸢毫不犹豫地点头称是。
得到明确的答案后,七莫宁轻轻闭上双眼,修长的双手覆在白玉镂空香炉的上方,伴随着黑红色花瓣的簌簌散落,他的声音又一次变得虚无缥缈起来:
也许······
人生本来就有诸多的无奈。
······不得不铭记······
······不得不坚守······
······不得不忘记······
但是······
这大概就是生活最真实的面目。
想要为自己活一次吗?
开启那道门,随心所欲的飞翔。
这里有一个小插曲需要说明,花君也是这会儿才得知,原来白玉镂空香炉的主人并非和风鸢。
说起白玉炉的持有者,就不得不提到一个人,那就是风鸢集团的现任暂代主席,同时也是和风鸢的二叔——和文冶。
和风鸢的父母早年间因乘坐的飞机失事,而不幸双双离世,和文冶也就是自那时起担任了和风鸢的监护人以及和风鸢父亲生前所创办的风鸢集团的暂代主席。随着时间的推移,利欲熏心的和文冶知道和风鸢早晚有一天会取代他成为风鸢集团名副其实的主席,为了坐稳这来之不易的位子,和文冶开始想方设法的刁难和风鸢,而这个白玉炉就是和文冶想出来的最好计策。
至于此白玉镂空香炉本身,它在香炉收藏界也算颇具盛名,不单单是因为它的年龄和制造技艺的高超,更多原因是来自于其“得玉者,为玉亡”的传说。据说不知是何缘故,凡拥有者结局无一例外,短则七日长则七年必会抱玉而亡。
和文冶如今寻来把它交给和风鸢,居心可见。
其实,和风鸢本可以拒绝和文冶这份不怀好意的礼物。但是,当她第一眼见到白玉炉的时候,内心深处便有一股奇异的熟悉感油然而生,仿佛就像是无形之中有一条看不见的线牵引着她,让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来接受了这份原本就属于她的命运。
拉切司自是知晓和风鸢心中所想,但毕竟现在的自己已然被禁锢在了玩具熊的体内无法保护她。所以,纵有千百个不情愿,他还是指引和风鸢找到了七莫宁寻求帮助。
“去取些迷迭香的线香来。”七莫宁睁开眼睛后,第一时间吩咐道。
“要用迷迭香来对付它吗?”一直尽职尽责扮演着玩具熊的拉切司忽然开口道。
“番茄先生,你终于又开口说话了。”见状,和风鸢手舞足蹈地冲着花君和七莫宁开心道:“你看,我没有骗你们吧。”
“女孩子说话的时候不可以这样胡乱挥舞。”拉切司异常严厉地纠正了和风鸢的姿势。
“是。”和风鸢立即挺直腰板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
不愧是长老级别的拉切司大人,威慑力十足。
“请问,我想知道,”花君也跟着规规矩矩地举起右手问道,“这座白玉炉里面是有什么东西需要对付的吗?”
七莫宁淡淡地摇了摇头,然后拿起三根迷迭香线香并排置于白玉镂空香炉的桌案前:“不能说是对付,帮助或许更为恰当。一个年代久远的白玉香炉可以保存到如此洁净完好,并不是没有原因的,昨晚灰炉炉们的一番试探已经证明,炉外若有结界保护,那炉内必有守护之物,亦或是······”
“守护之人。”花君恍然大悟,将目光投向白玉香炉。
七莫宁抬起左手轻轻一扫,三支线香尽数点燃,白玉镂空香炉氤氲着迷迭香的味道,浓郁的香气在屋中弥漫开来。
“你有什么愿望?”
说话的固然是七莫宁,从旁的两人一熊只管屏息瞧着。几案前香雾袅袅升腾,弥漫在空气中时聚时散,最终全部聚集在了白玉香炉的上方,如云朵一般。
“我的愿望便是要夺取每一个贪得无厌之人的灵魂。”烟雾中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世上有不破不立的界限,亦有不可逾越的界限,没有什么可以随便决定他人的死生,即便是往生世界也有不可僭越的规则。”七莫宁淡然的眼神中一派清明,他低声询问:“你所遵循的规则是何?”
“没错,我亦有我的规则。”女子过于平静的声音下是暗流涌动的杀意:“而我所遵循的就是,完成每个拥有白玉香炉之人的重要心愿,其代价便是在他们得偿所愿之后,用他们鲜活的生命作为偿还。”
七莫宁像是早已预料到她的回答,接着道:“那么这次换作我来完成你的心愿,条件是何想必无需多言,你我皆知。”
“好,”女子没有半分犹豫地痛快答应,随即却又话锋一转,“但如果你做不到,七日后,我同样会选择一个生命作为代价。”
“这是自然。”七莫宁竟也是同样没有丝毫迟疑地应承下来。
“别高兴的太早,我不会傻到要你的命,”说着,从烟雾中幻化出一只异常白皙的手,伸向了和风鸢所在的位置,“我要她的。”
此话一出,拉切司顿时眉头紧锁,却也无能为力。正如七莫宁所言,他的世界亦有它的规则。
“不可以,换我的。”花君当机立断地拍着胸脯挺身而出,只可惜······
“你?我不要。”女子倒也是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他。
今天又是花君颜面尽扫的美好一天。被拒绝了,还是被一团不明烟雾里的女子给拒绝了,连样貌都没看清······果然,晚餐还是煮蘑菇汤好了,墙角那一撮看上去真的是蛮新鲜的样子。
“我接受。”面对女子的性命威胁,和风鸢果断答应,没有怯意没有生畏,就像是她天生本该如此一样。
墙角的花君停下拔蘑菇的动作,回过头无不担忧地看着这个只有十三岁的小女孩,忍不住唤道她的名字:“小鸢······”
和风鸢深吸一口气,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小小的酒窝绽放在嘴边,她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和自然:“荧苕,是不是你的名字?”
“是。”女子作答。
和风鸢神色复杂地望着烟雾缭绕的白玉香炉,轻声道:“那你能否同我说说你的故事?”
女子好似思索片刻,夹杂着一丝叹息的声音才又再次传了出来:“可以,因为我的愿望亦在其中。”
我的名字叫做朱媺儿。人们都称我为荧苕公主。一个末代公主。
在父王的众多子嗣当中,我只不过是一个毫不起眼的落魄公主,诺大的皇宫在意我的人寥寥无几,但是不要紧,我并不介意,事实上这也正是我想要的······因为多年以来我心中所愿唯有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够同自己的心爱之人离开这座红墙深宫,是的,我只要他就足够了。我只要周显和就够了。
当然,这是一个秘密。我只把它告诉给了我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一个朋友,丁碧水。
与丁碧水结识是在七岁那年,碧水随同父亲进宫面圣。碧水的父亲丁缓是位享誉民间的能工巧匠,其技艺高超甚至远超皇家铸造师,而他锻造的九层博山炉在当时更是一绝。父皇知其发明手艺后便把他招进皇宫,封为皇家御用锻造师。
······
“众多炉器中唯有丁匠人所铸造的铜炉栩栩如生地刻画出了蓬莱、方丈、瀛洲三座神山,深得朕心,而观其山间錾刻,丁匠人需得为朕解答一二。”
“启禀陛下,此作层峦叠嶂耸立云端之外,錾刻龙腾、虎跃、马奔、熊走、豹扑、鹿鸣、凤翔及仙人形象,饰以沧浪流波纹样,寓以雾霭山岚间吸取日月之精华,于天地广博之中寻求生机勃勃,故而香炉得名——九层博山炉。”
“重峦叠嶂有九层,于天地广博之中寻求生机勃勃,甚好,甚好矣。”端坐于高位的王者心情愉悦地看着殿内臣下,言道:“丁匠人想要何赏赐?”
“回禀陛下,微臣本是一名匠人,得造博山炉乃是托陛下之福,臣于梦中有幸见之陛下游览仙山深有所感,于是灵感油然而生,特锻造此物进献陛下。是故,造物发明乃是微臣本分,不求金银赏赐,唯有一事挂心,便是家中自幼丧母的小女,微臣日以继夜醉心于锻造物什,恐有疏忽愧对小女之心。”
王座右侧是皇城里最尊贵的女子,她一双美目含笑温柔地看向自己的夫君,开口道:“陛下,臣妾瞧着丁家女儿也是聪慧可人,想来又是跟我们的媺儿年龄相仿,不如索性就给媺儿做个伴儿如何?”
“就依梓潼所言。”轻轻地拍打手背以示应允,是多年以来的习惯,皇者隐去他转瞬即逝的亲昵感,正色道:“即日起,封丁匠人为皇家锻造师,特准其女入宫为公主伴读。”
“微臣叩谢陛下。”
······
蓝紫花海随风飘动,几个宫人围作一团,仔细瞧来原是有个小小的身影站在鸢尾花丛中央,虽说只是背影,但仿佛也不难察觉到一身华服的小小人儿此刻正是苦恼不已。
忍不住心生好奇,女孩径自上前打趣道:“这么好看的鸢尾花儿何故独自叹息?咦,远看鸢鸟飞舞绿叶间,近瞧原是娇俏美娇娘,却不知仙娥何故满目愁容,难不成是嫌这花儿貌美不及?”
花间少女闻言未有回身,反倒是干脆地蹲在地上,悻悻然道:“若非如此距离,花香难以留存……”
“长久思念……”一瞬间的心声袒露,敏锐地捕捉到对方的内心活动,丁家女儿丁碧水笑得有些狡黠:“何不采摘制以香囊随身携带?”
“香气淡雅,丝绣香囊恐难持久。”
“那你瞧着此物如何?”丁碧水从随身荷包中取出了一个铜质镂空小圆球,雕刻葡萄花鸟纹,样式极为精巧,沐浴着阳光在少女的面前闪动着盈盈光泽。
“瞧着有趣。”小小少女的目光被完全吸引而去。
丁碧水将镂空香囊打开,半圆球形炉体内另有乾坤,三层同心圆环相互垂直环绕,灵活转动制约平衡,却是父亲丁缓为她生辰所造之物。
“鸢尾花香源于根茎,你且等上几日,待我采摘些许后加以研磨,再放置于父亲特制的‘被中香炉’里,冬可暖被夏可熏衣,不知是否满足公主所愿?”
“自然是极好的。”皇朝公主缓缓起身,小小背影终是一扫忧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