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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禾霁无法描述她现在的思绪到底有多乱,桩桩件件前世今生,将她牢牢覆在一只叫做“命定”的巨掌下,无法挣脱,已近……窒息。
今天她转了圈圈绕绕,总算是见着了游子从小时的相片,当林禾霁看到那张相片时,呼吸都窒了瞬,虽然已在心中猜定几分,但仍止不住一股寒流从头蹿到脚底,一身冷汗就这么给激了出来。
试问,谁看着一个梦中人出现在现实中,能不觉得惊悚?!
还有一件事,便是书房中的那人,她异父异母的……继兄。
这事说来可笑,林督军与夫人自打成婚,感情便一直很和睦,生了两个孩子,一位是大小姐林洔,一位便是二小姐林禾霁。
变故发生在林禾霁两岁那年,一个风雪日,林督军带回来一个女人和个五岁的男孩。
林禾霁只记得父亲先是苦苦哀求,再之后父母二人开始吵架,说是吵架也不恰当,独母亲一人发了疯般撕打父亲,将家中能摔碎的东西统统摔了个遍,父亲只是在一旁沉默地站着,角落里那女人紧护住怀中男孩,蜷缩在一侧墙角。
小禾霁清清楚楚看到,那女人在母亲痛哭出声时,脸上露出的那副狞笑,却在父亲看过去的一瞬,换上副楚楚可怜的面孔。
小小人儿看到母亲痛哭,心中正感到难过,看到那女人发笑,只觉那人奇怪得很,加之那人打扮得妩媚风骚,倒像是大戏院里扮出的妖怪,看戏见到妖怪出场,可是要人人喊打的。
再后来,母亲着人匆匆收拾了行礼,带着姐姐……便走了。
林禾霁六岁时,母亲来看过她一次,只是面色冷淡地说,她改嫁给一个外洋人,这便要出国去,往后不必寻她,只当作她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从未有过一个母亲和一个姐姐。
小禾霁当街痛哭,又是哀求又是痴缠,告诉她母亲她想跟着一起走,不想回去见到那妖婆和那个讨厌鬼。
而母亲……只是拂开了她的手,任凭她趴俯在地哭得如何不堪如何卑微,也没再回头,上车便走了,再无音讯。
小小人儿当街哭晕过去,最后还是那讨厌鬼认出被人群团团围住的她,将她抱了回去。
自此,林禾霁默默看着一件又一件荒唐事在她面前发生,那讨厌鬼改为林姓,因着长她三岁,便顶了她的位次,成为堂堂督军府二少爷。而她,货真价实的二小姐,倒被一外人顶替,成了老幺。
那女人被纳为姨太太,整日在家作威作福,明中暗里给了林禾霁不少苦头吃。
她的爹此后倒是再未纳过妾,却也未抬那女人的位次,督军府太太这名分便一直空悬着,凭白让外人觉得林督军专一,对原配夫人专情,呵!真是可笑至极。
倒是一件事让她稍感有些庆幸,还好,那讨厌鬼和梦中的二哥沐湛长得并不一样,虽同为二哥,却是全然不同的感情。
她莫名有些羡慕上一世的自己,不管周遭环境多么惨淡,起码,她有个能诚挚相处的二哥,有个视她如珠玉的母亲,如此这般,也便足够了。
可惜……
林禾霁从枕下摸索出那张已经发黄的相片,借着月色,凝视着相片中笑得欢畅的一家四口。手指轻抚着母亲与姐姐的脸,口中不住呢喃,“为什么不要我了?怎么就……不要我了呢?霁儿,真的好想好想你们……”
呜咽声在屋中荡着,与窗外冷月相合,留下一室孤寂。
门外,男人心微微抽痛,那么高大的一个人无力地靠着墙,缓缓下坠,作出婴儿蜷缩抱着的姿态。
是了,这道鸿沟,此生怕是难逾,但在心间留下深深浅浅影子的人,又怎能轻易将她割舍。
情难自抑,行事由人。世间万般难事,哪有什么以一解百的法子,一分一寸皆在转念间,姑且,随他去吧……
眼前景致逐渐清晰,仍是那一脸惊惧的女子,呆愣在原地看着步步向她走来的人。
“沐皎儿,你这面皮是越发厚了,争抢着在父亲面前显眼?!”
“四姐,皎,皎儿不……”
“少作出一副可怜相!外面那些男人吃你这套我可不吃,狐媚子功夫使别处去,真让人恶心!”
“四,四姐……”
沐曦一面凶相朝前步步紧逼,沐皎儿也就一寸一寸向后挪着,落在前者眼中便是后者怕极了的模样。
“父亲夸了这簪子,不知是你勾搭了哪个野男人得来的,不如我先替你收了,免得磕着碰着了,凭白毁了这绛玉簪。”
说着,便抬手想强取沐皎儿发间玉簪。
沐皎儿后退大半步,似被什么东西拌到,一下子摔在地上。
沐曦见她敢躲,登时蹿上来几分火气,蹲身下去手指作钳紧捏住沐皎儿下颌,恨声道:“小贱人,你竟然敢躲,找死!”
“啪!”
一个清晰的掌印渐渐浮在沐皎儿左颊,“四姐,你!”
“怎么,还想再吃一巴掌?”
沐曦解了气,心情也畅快不少,抬手取走了那支绛玉簪,冷声道:“还不快滚!下次再敢到父亲面前显眼,有你苦头吃!”说完,抬脚朝一侧走去,步幅间隐见跃动,显然是副小人得志模样。
待得沐曦走远,转了弯消失在游廊后,女子唇畔渐勾起,眉眼间泻出邪气。
沐皎儿收了那般女儿家姿态,手肘撑在膝上,瞧着方才那人去的方向,眸间不时现出思量算计的神色。
似是想起什么,忙在袖中摸索,终是触到一片清凉,将那外形奇殊的小盒取了出来。
小盒正面嵌着枚铜镜,背面是支小巧玉柄,沐皎儿将那小盒打开,捻起玉柄开始对着铜镜细细地将盒中膏体涂抹在脸上。
待得面上红肿处被膏体均匀覆盖后,沐皎儿对着铜镜又看了半晌,见左颊渐渐发涨,竟是肿得比先前还要厉害,也越发暗红,乍一看十分骇人,方满意地收了盒子,起身便要回去。
小桥侧后方,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人,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沐皎儿。
沈丞徽!
他……看到多少?会不会说出去?!
一时之间,沐皎儿脑海中思绪翻腾,直将一颗心惊得震颤。
沐皎儿看着那人神色,活脱脱一个纸人,肤白质嫩,五官似被仙人精雕细琢过,不显一丝瑕疵,不是被画到卷中的纸人是什么!半分灵动都没有!
“要不,给他商量商量,买卖不成仁义在,虽然仁义也没多少吧,但若这点仁义都无甚用,干脆……”沐皎儿呢喃着,望向少年郎的视线中多了几分杀意,“毒死算了!”
正要过桥去与那少年郎说道说道,谁知,沈丞徽那厮见她有所举动后,竟转身就走了,连头都不带回的,还越走越快!
“邪了门了,我杀气有这么重吗?!若真有这等威慑力,当初怎么没把你吓失禁呢!”
沐皎儿突然觉得有些不爽,但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后来索性全都抛诸脑后,全心全意在脑海中构架起自己的离间大计。
沈丞徽往回走的时候,莫名觉得自己有些怪异,本是在院中呆得无聊出来走走,谁知见到那人……竟忘了要做什么,像个傻子似的在那呆站着,看着那人作出一系列匪夷所思的举动。
明明还小自己两岁,一个好好的姑娘,怎么身上……有股子匪气?
沈丞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平日举刀四处找人单挑的胆子,在那人面前似乎全作齑粉消散了,甚至在看到沐皎儿向他走来时还萌生一股退意,使他莫名转身,莫名健步如飞,莫名……不想与她离得太近。
“小姐,枫儿备了您爱吃的乳豆糕,其他菜都在东厨吩咐下了,待您饥了立时呈上来。”
抚枫只听得背后传来的脚步声便辨出是沐皎儿回来了,背对着她正在案间布置着精致的糕点茶水,还没看到沐皎儿的“惨状”。
是以当抚枫兴冲冲回转过身招呼沐皎儿,看到距自己只一拳之隔的“红烧猪头脸”时,瞬间吓得五官乱飞连带着一声杀猪般的惊叫。
沐皎儿刻意逗她,进门前便料到她大致会有怎样的反应,于是一进来便将门带上了。
“皎儿小姐,您怎么了?!”
门外呼啦啦赶来许多人,望着紧闭的门扇忧心道。
“我无妨,是抚枫不小心被茶水烫到了,辛苦各位,你们先回去吧。”
“是!”
一群人又呼啦啦散尽,依稀能听着一两道调笑的话语。
“抚枫那般文静的一个小姑娘,没想到走的是豪放派。”
“那嗓门,好家伙一个嘹亮啊!抚枫一人都能抵醉仙阁中戏班子的三人呐!”
“天赋!”
一番话一字不落钻入抚枫耳中,将小姑娘的脖子和脸气得通红。
沐皎儿一本正经道:“抚枫,这是天赋,妥妥的。”
抚枫看着眼前这张又红又肿的脸作出一本正经状,一个没忍住开始狂笑,笑着笑着笑岔了气。
“小丫头片子,活腻歪了?”
“不……不,哈哈哈哈哈,不是……”
笑抽抽了,蹲地上缓气中。
“有那么夸张吗?”沐皎儿半信半疑凑到铜镜前,看见镜中那张脸时,真不知该是喜是悲。
镜中,女子左颊像内藏了只皮薄馅足的大包子,红中透着青,连带着眼睛都被扯得微微变了形。
喜得是自己技艺渐长,配药制毒已达随心意而成的地步。悲得是,这次成本可实在是……太大了。
沐皎儿透过铜镜,恍惚间看到已故的长姐,一颗心忽然就定了下来。
“小人作鬼,天不收我收,这点儿事又算得了什么。阿姐,待禾霁亲手将这班恶伥收了,送到你那边任你处置!”
抚枫缓过了劲儿,见沐皎儿将自己折损到这种地步,心里不由有些发酸。
豆蔻年华,别家小姐得了支珠玉钿钗,便能欢喜上一天,她家小姐却负担太多,硬生生将喜乐都摒弃了, 只做个冷心笑面人,一日日为心中仇怨所驱驰,亦将自己心身摧磨,好让人心疼。
抚枫望着女子背影,心中暗暗起誓,“以后要对小姐更好,更更好,让她有一处可以卸下心防休憩片刻的地方!无人作小姐的暖阳,那便让我来,穷尽全力,为小姐哪怕照亮脚前一方,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