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曙光
酒入愁肠,心也似空了,幽幽在雾中荡着。转眼间,一切回到从前……
被娘领进督军府前,林立梵是见过林禾霁的。奶娃娃般的小瓷人,被儒雅男人举到半空,在空中摆出小鸟飞翔的动作,高高低低地“飞着”。
“爹爹,再高些,我要抓到天上的星星!”
“哈哈!小丫头,现下灿阳照着,你要去哪儿抓星星啊?”
“爹爹,姐姐都给我说了,棉花糖后面就是星星,我要将那些棉花糖全部吃掉,抓几颗星星下来,给爹爹一颗,姐姐一颗,娘亲一颗,对了!再给陈妈一颗。”
“丫头小小口气倒不小,这么多星星你拿得了吗?”
男人一句一句逗着小姑娘,眉宇间一向覆着的威严之气也淡了些,看着小丫头的目光满是宠溺。
“那当然啦,我吃掉两个,左手拿一个,右手拿一个,到时候吐出来洗洗,就跟新的一样啦!”
“好!那爹爹再将你举高点,助我家丫头去摘星星!”
本是无意间路过,看到那一幕,却像是被牢牢吸住,再也挪动不得半分。
那样的温暖,是他做梦都梦不到的幻想,哪怕近在眼前,光是看着,都觉出正有一股肆虐的洪流将他淹没,吞噬了一切生的希望。
生父生性暴虐,整日跟着所谓的帮派到处生事,在外头吃了气或是喝酒喝过了劲,回家抓过他娘便是一顿毒打。
娘总是将他提前支出去,免得被他爹抓到,但即便是这样,仍避不了他爹刻意寻他。逮着了,便一个巴掌甩过去,将人扇晕在地,无数的拳头和肘击也就跟着过来了。
他常想,戏本中家人间的温情真的是存在的吗?为什么他生来就淹没在一片黑暗!无数重拳向他击来,他却无力反抗,一次次被打翻在地。
他也常偷偷溜进教堂,学着他人的模样向神明祷告,“求求您,渡我光明,予我快乐,哪怕只有片刻也好!”
可惜,一切如常,黑暗始终笼罩着他,吝啬予他哪怕一丝喘息的机会。
于是,他不再去教堂了,“神不渡我,索性就在黑暗中……溺毙吧。”
当被生父拳打脚踢一番几近麻木时,娘总是抱着他的头,边痛哭边呢喃着,“梵梵,我们不会一直这样的,相信娘,等娘攒够了钱,就带着梵梵离开!”
他也只是麻木地点点头,不是信了,只是认命了。似粒尘土,待大风吹来消失在黑暗,这一辈子也就解脱了。
小男孩低垂着脑袋,慢慢朝家中挪去,幻想着他人的幸福,奔向自己的绝望。
当天夜里,男孩做了个梦,梦中,自己与那个如瓷人般精致的小丫头,手拉着手在花园中转圈,旁边的男人小心护着,不时呼着二人乳名,让他们慢些跑,不要摔着。
林立梵直到今天仍能清晰忆起,梦中小女孩的笑颜,那么灿烂,那么快乐,是他此生深藏心底的稀世珍宝。
一天,他四下盲目游荡着,生父不知因为什么事又生了气,娘在他举拳时慌忙将小男孩推出了屋,让他出去买个饼子充充饥,晚些再回来。
他想帮娘抵住一次次的重拳,可是有他在,娘反而会更加被动,连躲避都不及,他也只能麻木地晃着,像只孤魂野鬼。
抬头一看,莫名走到了那栋洋宅前,院内不见男人与女孩,只有刚洒过水的茵茵草坪。
小男孩不愿再往前走了,索性缩到一处不起眼的角落,自欺欺人地汲取一丝他人的温暖。
“小哥哥,你怎么在这里呀?”
随着软糯声音响起的,是出现在视线中一双漆黑发亮的精巧皮鞋。
小男孩无措地仰起头,看到了那奶娃娃。
“小哥哥,你好瘦呀,给你这个!”
小丫头在口袋里摸索好久,总算将袋中东西取出,是一块裹着金色纸的巧克力。
小禾霁见他没反应,上前拉出小男孩紧缩在衣袖中脏兮兮的手,将巧克力放在他掌心。
“小哥哥,我得回去了,不然一会儿陈妈该着急了,把巧克力吃掉哦!”说着,小丫头朝他暖暖一笑,急忙转了个角,跑回院中。
男孩小心翼翼展开金色纸,轻轻舔了舔,他不由惊诧,世上竟有这样好吃的东西,是那么甜香浓郁,裹着小丫头的笑颜,一下子滑进心底。
他喃喃,“世上原来是有神的,他渡给了我一线光明……”
再后来,生父不知得罪了什么人,被关进了监狱,没过多久传来消息,说他死了。
母子二人身无分文,娘为了生计,不得以凭着姿色,进了舞厅作了舞女。
几天后,一个军官突然来到家中,将母子二人恭敬地迎上了车,带到一个男人面前。
怎会是他!那天院中说要帮着小丫头摘星星的那个儒雅男人!
娘告诉他,她与那男人是青梅竹马,半途家道中落,被家人卖给了债主,后被随意指给那债主手下的一个小喽啰。
男人在舞厅应酬时看到了她,旧情燃起,将她从那泥潭中带出。自此,一跃枝头享尽荣华。
林禾霁和一个长相可爱的女学生伴着从女校中走了出来,两人坐上黄包车,车子载着她们在街上走了一段,拐入条商业街后将二人放下。
两人进了间西餐厅,待用过餐后,出门朝左侧走去,不远处便是城中最大的书馆——方平书局。
“亦蒽,你去看画册吧,不用陪着我的,每次看到那些史料你就打瞌睡,一会儿到时间了我过来找你。”
孙亦蒽哈哈一笑,朝林禾霁飘了个飞吻,便向着载有画册的书架方去了。
林禾霁顺着楼梯上到二楼,脑海中细细滤着梦中楼阁建筑及人们衣食住行的特色,顺着书架层层看着,不多时,从其中抽出本记述着人文风尚的史料导引书。
书中相关对应时代的人文风尚不仅绘有小图,图下还有详细的解释。林禾霁寻着图快速翻阅,却一直没看到与梦中人或梦中景相似的地方。
一本书从前翻到尾,又从尾翻回前,毫无所获。
“姑娘,你的心不静啊。”
一位戴着金边眼镜的老者缓缓走了过来,微微笑着,那笑无故让人觉得只是一副面具,掩着无尽沧桑。
“老先生,我……我无意间做了个梦,想看看在书中能否找着相关的资料。”林禾霁看了看老者,不由有些羞赧,“您一定以为我是疯了吧,因着一个梦便较上了真。”
老者微微一怔,郑重道:“不会,世间本就存着无限可能,人说没有神,那每逢节庆敬得是什么?人说没有鬼,那夜深人静怕得又是什么?姑娘,前生后世本就相连,未了的心愿变成执念,带到这一世来也是有可能的。”
“执念?”林禾霁感到些茫然。
“姑娘,不必忧心,姑且随缘而去,一切因由自有定数。”
“老先生,那为什么我找不到梦中境的资料呢?”
老者轻叹了一口气,幽幽道:“有些历史,或因人事,或因天灾,未能及时记录传载下来,这种事,也是常有的。”
“多谢老先生解惑。”
“无妨。”
老者笑意深了些,经过林禾霁身旁缓缓朝前走去,林禾霁目送着老者转进书架间,彻底消失在视野中。
“亦蒽。”
“小禾禾,你好了呀,稍等等哈,我马上就选好了。”
女子笑得眉眼弯弯,在书架间左挑一本右拣一本,不一会儿,怀中已积了一小摞画册。
“好啦,走吧。”
孙亦蒽将书交给前台伙计,交代了孙公馆的位置及支钱相关事宜,挽过林禾霁的手,二人出门后乘上黄包车朝女校驶去。
“禾霁,你二哥喜欢我送的那只钢笔吗?”女子面上泛着红晕,一双圆圆眼睛瞅着林禾霁道。
林禾霁神色有些不自然,“喜……喜欢,我将那只钢笔放在他桌上,回来时看着他那屋的灯亮了好久,应该是开心的吧……”
孙亦蒽登时兴奋了许多,“那只钢笔是爸爸特地从法国带回来的呢,我求了他好久,拿到笔的第一时间我就去请匠人刻了字。不过……我没敢刻上自己的名字,下次咱们几家聚会时,我用法语跟他打个招呼,他大概就能猜到是我了!”
林禾霁听着她喋喋不休地说着,面上浅浅带了笑,脑海中却不住回想方才那位老先生说过的话。
执念……
因由自有定数……
未载入史料的历史……
“算了,随他去吧!”
孙亦蒽怔了怔,“小禾禾,随……随什么去?”
林禾霁这才反应过来,忙道:“呃……随他去,他一定会发现你的心意,对,就这样。”
“好!小禾禾,我争取努努力,做你未来的嫂子!”
“亦蒽,你……了解他吗?”
孙亦蒽眸子亮了起来,掰着手指头道:“怎么会不了解,你看啊,他长得高,长得帅,不沾花惹草,年纪轻轻靠着一杆枪作了少帅,爸爸说军营中人人都叹服他呢!最最最关键的,还是他长得帅。嘿嘿!”
林禾霁有些头痛,“你……你……你这个花痴!”
“也不是对谁都花痴呀,人家专情得很,只对他花痴。”
“成成成,你高兴就成。”
两人拌着嘴的功夫,女校已经到了,将钱结清后,二人迎着铃声,忙跑了进去。
“二少,中午小姐和孙家小姐一齐吃了饭,饭后去了方平书局,之后便回了女校。”
着身便衣的男子恭敬立于桌前,一字一句汇报着。
“嗯,下去吧。”
“是!”
林立梵又恢复了一面肃容,在椅上端坐着,对着案间满铺的文件,却是怎么也看不进去。
手又拉开了右侧那层抽屉,取出锦盒中钢笔呆呆看着,“禾霁,你,应该是在乎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