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傅灵在门诊的输液量不大。手里的凉茶还没变凉,液已经输完了。
护士来拔了针头,惊醒了在一旁闭目养神的父亲。父亲看了一眼傅灵,发现凉茶还在她手里,没有开封过,不由得皱起了眉。
“你怎么还不喝?”
傅灵揉了揉耳朵,轻声道:
“我去上个厕所。”
说罢,没等父亲回答,傅灵便提着凉茶,转身走到了走廊尽头的洗手间。
关上门,傅灵解开塑料袋,掀开凉茶的塑料盖子。在将那黑色的液体倒进厕所前,傅灵犹豫了一会。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只要是感冒发烧,伴随傅灵的都不是各色胶囊,而是各色苦味的凉茶。
也很巧和。只要是自己出现一点生病的苗头,父亲便会立马送上一杯凉茶。
不过,以前觉得良药苦口的用心,现在却不知道该用什么情绪来面对。
傅灵捧着凉茶,呆了一会,最后还是没忍下心。
这时,傅灵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徐粒粒。
“叔叔怎么样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说。”
傅灵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最后,将手机放回兜里,拿起装着凉茶的杯子,手腕轻轻一扭,带着苦味的液体,在瞬间便消失了。
伴随着一阵激烈的水声,傅灵像个没事人一般,走出了卫生间,顺便给徐粒粒回复道:
“X的,装病而已。”
“????这也行????”
“还有更无语的。”
在听了傅灵颇有些“添油加醋”的叙述后,徐粒粒少见地发了一连串的省略号,最后也只说了一句:
“辛苦了。”
随后叮嘱了几番一定要记得去输液,便没有再多说什么。
第二天,傅灵走过充满烟味的客厅,来到门口穿鞋,准备去医院输液。躺在躺椅上的父亲头也没回,声音沙哑,问道:
“你要去哪里?”
“去医院。”
“去医院干嘛?!”
父亲“蹭”地转过身,皱起眉头,声音颇有些惊恐。
傅灵站起身子,头也没回,道:
“还能干嘛?输液啊,难道要我一直耳聋吗?”
父亲从椅子上起身,走到傅灵身边,似是商量,又仿佛是在试探。他道:
“不是说喝凉茶吗?不要去打针了,都是骗钱的。”
“又不用你出钱。”
傅灵拉开门,走出家门,不想再多说什么。但没想到,父亲站在门边,对着门外的傅灵喊道:
“你有钱吗?”
“我当然有。”
“等一下,先别走......”
父亲打开门,一路小跑,来到了六楼。
“又怎么了?”傅灵有些不耐烦。
父亲挠挠头,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你有钱的话,能不能先给我,我有急用。”
钱自然是没给的。
傅灵借口自己要去做高压氧,一个疗程一千多,钱都已经拿去交费了。父亲明显不信,道:
“你......那个什么氧,都是骗钱的,你赶紧去退了。”
傅灵不想在纠缠,含糊应了一声,便赶紧跑下楼。
到医院的时候,傅灵点开了手机上的在线问诊,找到了之前看病的医生。斟酌了一番,还是让医生给自己开了一个疗程的高压氧。
付钱的时候,傅灵突然感觉松了口气,仿佛把压在心上的石头都送走了。
就在这时,冥冥之中仿佛有了感应一般,傅灵接到了X公司的电话。
hr带来的消息,说不上好,但也说不上坏。
“是这样的,因为项目组内部有调整,你面试的岗位现在已经取消了。但是,面试官给你的评价还是挺高的,就这么拒绝你,还是很可惜的。我看你也是明年就要毕业了,要不要投我们的校招试试?”
听起来像是在惋惜傅灵的能力。
但对于是否还要从笔试开始的问题,hr只借口校招和实习生的流程不同,该笔试的还是需要笔试的。
傅灵挂了hr的电话,便赶紧找徐粒粒吐槽了这件事。
傅灵直言道:“今年收获的奇葩拒绝理由,又多了一条。”
徐粒粒发了个[笑哭]的表情,回复:“很难评,说不定这是她的KPI。”
傅灵:“就找个刷简历的而已,怎么就这么难,我不会真的要在江湾考公务员吧......”
徐粒粒吐槽道:
“你想多了。又不是想考,你就能考得上的。”
傅灵发了个[暴怒]的表情,道:
“我谢谢你。”
徐粒粒毫不在意,下一句便转移了话题。
“话说你知不知道,温玉成他爸,在朋友圈说要和温玉成决裂。”
说罢,便发了一张朋友圈的截图。其中言辞甚为激烈,尤其是指责温玉成不孝。但在朋友圈,却多少显得有些滑稽。
傅灵有些诧异,但更多的还是好笑。
“这么浮夸?不会是因为温玉成要考公务员吧?”
“!”徐粒粒回复道,“你还别说,你们一个要考不让考,一个不想考却被花式催考,还真是挺配的。”
“配个屁!”傅灵笑骂道,“不过,虽然说每个人都有要走的路,但怎么从出发就这么困难啊......”
徐粒粒:“这有什么难不难的,做就是了。听我爸说,温玉成考试都通过了......”
这话倒是很符合徐粒粒一如既往的人设,勇往直前,决不回头,也绝不会后悔。至于温玉成,表面不动山水,轻柔如风,内在却坚如磐石。
那么自己呢?
傅灵看着医院的天花板,不由得想,自己的未来,又会是什么样的呢......
傅灵设想了许多,却没想到一回到家,又是一片乌烟瘴气。父亲在浓重的烟味后边,朝傅灵招了招手,声音虽然嘶哑,但言语中透露出一丝愉悦的味道。
“回来啦!今晚想吃什么?”
傅灵摆摆手说“随便”,便赶紧离开这团烟雾。
一进房间,却惊讶地看见两个小孩子。一个正站在椅子上,翻找书架上的书。另一个则抱着傅灵的笔记本,把键盘拍得“啪啪”作响。
傅灵一个箭步,赶紧夺过自己的电脑,并将其合上。被“夺走”电脑的小孩,恰时便哇哇大哭起来。
客厅的父亲,和他的一个朋友,闻声便立马冲了进来。
父亲见状便指责道:
“你就让他玩嘛,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么小气干嘛!”
这位朋友,似乎便是这个孩子的父亲,打着圆场道:
“不哭了不哭了,不玩就不玩哦,爸爸给你买别的玩具。”
说着,便抱起孩子,朝客厅走去。傅灵及时提醒了一句:
“站在椅子上的,也顺便带走。”
话音落下,那朋友的脸有些尴尬,而父亲的脸瞬间就黑了。待那位朋友带着两个孩子走出去,父亲转身关上房门,坐在了傅灵的床边,低声道:
“你怎么一点礼貌也不懂的?”
傅灵打开笔记本,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电脑,道:
“电脑很贵的,玩坏了你给我买新的?”
父亲不语。他叹了口气,道:
“你别玩了,我和你商量个事。”
听这个语调,傅灵知道,大约也没什么好事。果不其然,父亲开口便是:
“你现在也有收入了,该负担一点家里的开支。这样,先一个月三千......”
傅灵听见这个数字就笑出声,道:
“三千,你也开得了口啊?”
父亲皱眉,怒道:
“你实习不是有钱吗?难道不该孝敬一下父母?你之后考公务员,不得吃家里住家里,难道不应该给钱——”
这时,母亲推开了傅灵的房门,看见父亲坐在床上,眉头不由得皱起来。
父亲话被打断了,语气不善:
“你进来干嘛?别打扰我们父女商量事情。”
母亲也没理他,转而问傅灵道:
“你今天去打针没有?耳朵好了不?”
傅灵点点头,道:“还行,明天去做高压氧。”
“高压氧?”母亲有些疑惑,随后像是明白了什么,道:“哦,医生说要做是不?那就赶紧去做,别把你耳朵拖坏了——”
“你怎么这么啰嗦的!我不是说了,在商量事情!”父亲强硬地打断了母亲的话,转头便质问傅灵,“不是说喝凉茶就行了吗?做什么氧?你钱多得慌?”
“我——”
“有什么不能做的?又不用你出钱,你在这里啰嗦什么?”母亲挡在傅灵面前,对着父亲训斥道:“一天天,也不知道干点好事,天天就知道要钱,要钱。人家才多大,能有什么钱?”
父亲被说了一通,愣在一旁,随后无比凄凉地笑了笑,“行,你们人多,我说不过你们。”
说完,便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母亲转身,小声问道:
“你治病多少钱啊?”
傅灵以为母亲担心自己乱花钱,于是随口说了个数字。
母亲“哦”了一声,叮嘱了几句后,也转身离开了。没过多久,傅灵便收到了一个转账消息。
金额正是刚刚自己说的数字的两倍,是母亲发的。
今天也不知又有什么事,父亲叫了自己的一大群朋友到家里吃饭。客厅里乌烟瘴气,夹杂着杯盏交错与孩子哭闹的声音。
听着就觉得脑仁疼,哪里还有心思吃饭。
母亲吃了两口,就借口要去收拾厨房,下桌了。
傅灵也随便扒了两口,就到自己的房间里躲着。寻思着暑假还有这么长,要是每天都这样闹下去,自己的耳朵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
想到这里,傅灵不由得想起了温玉成,也不知道他的听力恢复没有。
从徐粒粒口中得知了温玉成的事情,傅灵的心里也感慨万千。
傅灵猜测,所谓的“决裂”,大概也只是温哲本人在自导自演。但谁尽管如此,就
算和父母关系不好,走到决裂这步,想必温玉成心里也不太好受。
就像傅灵。尽管知道了自己曾经因为父亲,而命悬一线,也因为他的贪得无厌而感到厌烦。但一切的一切,只不过是让傅灵想躲得远远的,而并不是决裂。
或许有一天,父亲可以理解自己,成为自己希望的样子。
但傅灵这时没有想过,人又哪里是可以轻易改变的呢?
就在这个时候,母亲来敲门,轻声对傅灵嘱咐道:
“我去丢垃圾了。待会如果你爸来叫你,你就当做没听见。”
傅灵点点头。
但母亲或许没想到,当父亲推开房门,站在门边,顶着一脸酡红,柔声对傅灵命令道:“出来,老爸有话要说”的时候,傅灵是没办法拒绝的。
傅灵没说话,只是长长呼了口气,然后走出房门。
要是和母亲一起去丢垃圾就好了,傅灵心想。
门外,父亲和他的朋友围坐在饭桌边,让傅灵自己搬个椅子,坐在正对饭桌的地方。
多对一。
傅灵坐下的时候,突然明白,下面即将开始的,是一场针对自己的审判。在座的人,除了父亲,都是面目模糊的判官,站在父亲一边的判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