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报(丁亚洲)
看着眼前杏眼怒睁的周苏子,丁亚洲知道她不是真生气。周苏子脾气是傲娇,但心肠性格是实打实地好。从小打闹到现在,她从来不记仇。
周苏子是丁亚洲的青梅竹马,小时候还穿开裆裤的时候就住在一个堡子里,后来颜家堡拆迁搬了房子,父母现在也住在同一个小区。逢年过节总要见面不说,打小学校也都是同一所。当然,只能算到周苏子去美国上博士之前。
丁亚洲小时候不喜欢提这些,主要是因为,他比周苏子大三岁。第一次见这个有些孤僻的小女孩,他也只想着这是个邻居家的好欺负的妹妹。谁料到,周苏子六岁开始上一年级,八岁上完三年级,再开学就和他做了六年级一班的同班同学。初中倒是一直一起读。他拿到中考成绩是全省九百名,父母不见得有多关心兴奋,倒是见邻居家的小姑娘拿了中考状元,给开心坏了。跟着乡里邻家去周家祝贺,周苏子是整栋楼里叔叔阿姨的亲闺女,都认为她将来会有大出息。
她将来有没有大出息不知道,丁亚洲只知道,在她面前,他是越来越没出息。自从她弯道超车去读了少年班,两年预科读完就进了交大。等他寒窗苦读,熬过高考,到了交大自动化系还得叫周苏子一声学姐。打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们谁不知道他丁亚洲是颜家堡子的小霸王,可以呼风唤雨,吆朋喝友。偏就是对周苏子,说也说不过,没有人家伶牙俐齿,巧舌如簧,打也打不得,她可是整个堡子的心尖宝贝。
他心里有数,自己年纪虽然大,辈分却不高。
惹不起,就只能避开走。这个道理他是通过多年实战中吃得亏总结出来的。
没想到周苏子回北京创业了。丁亚洲一听说这消息,立刻打电话要入股,要做天使投资人。周苏子被他缠得烦了,便收了他的投资金,每次开会的时候都带着小丁总。
“走不走了,你发什么愣呢。”周苏子松了他的领带,已经走在他两三米开外。她平时脸上不挂笑,可微表情尤其多,相处久了就能看懂,看懂之后就会发觉周苏子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她五官漂亮,想事情时的神态是楚楚可怜,偶尔想到什么坏主意就会眉间冒出一丝冷气,心情变坏的时候就会撇撇嘴角。此时此刻,周苏子的嘴角就撇了两下。
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惹了她不开心,现在只能夹着尾巴跟在周苏子后头。丁亚洲羡慕她在别人面前礼貌恭顺的样子,不止一次申请周苏子对他说话亲和一些。回应无非两声冷哼,外加一句,“孔子一日三省吾身,你别总要求别人,先反省自己。”
他看着自己胸前被拽得起了褶子的领结,用手搓平那些褶子,整理了自己的仪容,小声念道,“还不是因为紫色是你的幸运色。”
“说什么呢,你在磨磨叽叽什么?”周苏子催他。他紧迈两大步子走在周苏子前头,生怕多听两句抱怨。
脚步子快,耳朵余光都慢,还贴着她留心有没有跟上来。周苏子迈步腿打得特别直,因此穿着高跟鞋落地的声音也就特别响,尤为显气质。脚步生风,而游风回雪,是靓丽的风景。走在她旁边,丁亚洲的头不由自主就会倾斜四十五度,不敢一直盯着,可又不受控制地想看。奇怪的是,他会觉得自己身边充盈着一股子梅花味。
他知道她从小挑剔敏感,眼里容不得沙子,身边见不得碍眼的刺,从来不用香水,因为她总能在出色美妙的调香中尖锐地挑出不够完美的那部分,特别难伺候。说到这股子梅花味,丁亚洲也一直好奇。梅花味淡,甚难调和,市面上找不到梅花香水,按理说不会有梅花香氛。可每次靠近周苏子,他的鼻子和脑子就开始打架,气味徐来,是孤冷傲绝,清冽透静。盘盘绕绕让人看不着摸不见,因为闻得不真切,就总好奇想靠近去闻,探索一直是徒劳,似乎只有他能闻到。之前也问过其他人,都说闻不到周苏子身上有香气。
可她身上,明明就有暗香。
下楼的电梯里人不少,站得特别松散,丁亚洲按着开门键,收起了眼底对她的十分留意,抬了抬下巴,笑眯眯看了电梯口的人两眼,那两个人肉眼可见地摆着手往后缩。
这两个人站在一起会让电梯里的温度急速下降,一个离远看就能辨识出是个冷漠不好招惹的富家千金,无须多言。另一个从眉眼看是个明媚青春的大小伙,从神态看嚣张得像肚子里没什么墨水,从举止看却又似憋着一肚子坏水。目光在他身上扫一遍就能瞧到稀奇古怪的配件。识货的人知道,样样都是有价无市。不识货的人也能看出来这人虚浮但不简单。坏水里也有沉甸甸的家伙事儿。
两个人走在一起,是掐丝珐琅翠鸟配着黑檀木沉水香,互不搭界,但是异常和谐。也许,名贵高级莫不殊途同归吧。
丁亚洲按下停车场和门厅的楼层,示意周苏子去停车场等他。周苏子撇了一眼电梯里亮着的数字按键,也不回复答应。到一楼门厅,人流一股脑拥出,冲击里他站得很稳,走了两步回头望了周苏子一眼,留了句,“有个事儿要办,等我五分钟。”
他等电梯门合上,确认了一眼周苏子已经乘着电梯往停车场去了,便大步迈到门厅附近的沙发处。那坐着的背影他最眼熟,早从大楼保安那收到短信消息,知道这人在这坐着。
“庞总。”他毫无距离感地把自己砸向沙发,砸在这人身边,把腿张开得老大,强势地去挤庞总安顿好的地盘。气焰汹汹,不顾分寸,毫无礼貌。庞总见丁亚洲不顾姿态地坐下,当是小辈亲近,往边上空地挪了挪,盈盈笑地说,“小丁啊,怎么还没走。”丁亚洲不长眼一样,不顾对方已经后撤让出距离和空间,笑着就继续往庞总那边挤,挤掉余地,非要和庞总贴着。
两个人一来二回,庞总已经被丁亚洲挤到了沙发边沿。“小丁,你这是做什么。”
“呦,见着庞总太开心,有点失态。失态了。”他伸出手把自己的西装衬衫理了理,屁股动也不动。庞总被他挤得难受,坐不住了,站起来弓着腰,负手背后,僵硬道,“丁亚洲,这么大个沙发座,你总往我这边挤干什么,你得和我保持些距离知道吗。”
他撅嘴扬眉,装作不懂,一脸无知地挠了挠头,翘起二郎腿。“哦哦,距离,是得保持距离。”
庞总像是明白了些什么,怒其不争地指了指丁亚洲,像极了面对班里混世魔王却束手无策的班主任,“你呀你。”他踱步走到丁亚洲另一边坐下,接着说道,“背调也算是正常流程,何况我派这几个人跟着她,也没有偷偷摸摸,小周肯定也知道。我觉得,这根本不是什么问题嘛。”
“怎么就扯到周苏子了。我觉着,我这么贴着庞总挺舒服的呀。”眼见着他又要往过凑,庞总一个起身立定,躲开了。
“我不舒服啊。”庞总脱口而出。
“是啊,”他大声叫了一声,“在我眼里,有人跟着周苏子,就是个问题。”他往后一倒,眼神没了调笑,凌厉出几分怒气,挑起的嘴角下藏着尖锐的獠牙。庞总被他气得左右跺脚,“我怎么就收了你这么个混子当干儿子呢。小周都没跑来和我抱怨,你在这闹什么。”
丁亚洲站起来,恭敬地掺着庞总坐下。庞总一把胳膊抽开,他就不顾脸面地把胳膊又搂到自己怀里,“那周苏子,但凡闲聊的场子里有三个人以上她就闭麦,她是那种会跑来跟你撒娇抱怨的人嘛。”庞总气得鼻孔朝天,不搭理他。他继续道,“她屁股后头我一个跟屁虫就够了,人多了她真不习惯,也不喜欢。留点余地,保持距离,别让人不舒服了。”他放了庞总的胳膊,投降似的往后退,留出大片空间。
庞总皱着眉头琢磨了琢磨。丁亚洲突然起身,双手搭在庞总肩膀上,“总之,把跟着她的人撤了。”撒腿就走。
“你去哪,和我一起走,下午还要和温氏集团那边吃饭。”庞总没拽住他,朝他追着喊。
“去送周苏子回酒店!”他摆了摆手直奔停车场。
庞总真拿丁亚洲没办法。他五行属木,大前年因为投资市场不景气请教了一位大师。大师说他命里多财,但需要找到能祝他一臂之力的阳火。好事是,这个阳火他很快就能遇到,还能有一段不错的师生缘分。坏事是,这个阳火烧得旺,脾气不好,得好好哄着。大师的判词可谓立竿见影,三月算完命,五月就遇到了丁亚洲。八字主火,紫薇命格是君臣庆会,可以说是个天生就富贵的主儿。
最开始认识的几个月,丁亚洲对庞总一直毕恭毕敬。投资对他来说,虽然是半路出家,路子野了点,个性混了点,可这个小孩脑瓜子灵光,女人缘也好,招人喜欢能成事,庞总把毕生所学,京圈的人脉关系倾囊相授,去年搭手做成江苏的几个大项目之后,他还把丁亚洲认成了干儿子。谁料想这个算命的事被他知道了。庞总就像是被人逮着了小尾巴,总被这个干儿子提着走。求来得财源滚滚是好,就是这个小财神爷真难对付。
丁亚洲蹦跶着到停车场,见周苏子一个怄在车后面。知道是自己超时了,没等周苏子开口,他把周苏子挤到墙角,撑着手在黑暗里瞧她,“和你商量个事。”
周苏子软硬不吃他的计策,“你迟到三分十四秒还要和我谈条件。不要。”周苏子取了他口袋里的车钥匙,一掌拨开他的胳膊,解了锁,往副驾驶座走。
“真是,竖子不足与谋!”他嘟嘟囔囔。
原本已经半个身体探进车里的周苏子听到这句话,立刻停下来。“丁亚洲!”响彻停车场的一记大吼,差两分贝就能激起所有停车报警器奏出交响曲。周苏子缓慢转身,拳头捏紧,“我说了不喜欢这个外号,你不要再这样叫我!”
周苏子不喜欢没有效率的事,但丁亚洲总是在她的生活里捣乱,还浪费她宝贵的三分十四秒。
她明明已经困倦极了,还得等他,还得打他。想来一股子气不打一出来,只能多锤这人两下。
丁亚洲是哼着小曲儿,当着小周的司机,过了两个路口,他还想给小周讲个笑话,一回头正要开口,见周苏子已经睡了过去,便把车载音乐关小,调了调空调的温度,找了个隐蔽的树下停了车。
她睡觉的时候乖极了,喜欢用手挡着脸,仔细听就能听见呼噜呼噜地轻鼾声。
“蛮可爱的。”丁亚洲小心翼翼地将周苏子的头发别到耳过后面,撑在方向盘上默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