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丁亚洲)
“这是你准备给温氏集团的人看得东西?”庞总压着脸,手拍在电脑上,“我看你现在的心思就不在研究上。我说了多少遍,单纯的技术分析,产业结构分析都是不够的,要了解温氏,推发什么人工智能产业相关的资料,温氏是做卫化产品的,要这个智能配送链系统干什么,成本控制不下来,转化率也不高,你动动脑子想想。”
丁亚洲心不在焉地刷着手机,“人工智能大势所趋,老爹你要跟着时代走。”
庞总从兜里把自己刚收的一对金刚菩提拿出来,盘在手中,疙瘩疙瘩发出脆响,“新螃蟹儿出世,到处都想尝一口,试试口味,好吃了,啃着赚钱,不好吃了,咽下去一口坏东西不说,搞不好身子骨废了。不是所有人都能做第一个试吃螃蟹的人。
我庞云龙,和你丁亚洲,赚得什么钱?就是看这螃蟹钳子硬不硬,咱的东家是不是海鲜过敏。免得兔子吃红肉,老虎吃萝卜。
你小子倒好,我准备了一年的好菜你全给倒了,还把人吃饭的碗盆给撤了。这不是要闹大笑话。”
丁亚洲摇头晃脑,反驳庞总说得不对,“老爹,你这可说得不对,这碗里现在吃一口,以后就能吃别的。碗里重要的,不是老本,而要活水。时代环境变了,现在没人爱吃你们当年那些饭了。
艰苦奋斗是美德,可新技术带来的劳动链路改革,刷新市场就是太阳上山下山的事。温氏现在不动老饭碗,以后竞争对手做好了,那一日千里,可不是轻易就能追得上的。”
庞总还是摆手,“犟,等会温总到了你就在旁边看着,讨论你就别参与了。”
“老顽固做派。”丁亚洲不服。
“去给我倒杯水。”庞总说得口干。
丁亚洲看着水杯里的水慢慢盛满,继续道,“庞总你看,只要碗里来了活水,碗里的旧饭粒,泡一泡总能洗掉,碗还在,还能盛新粮。”
庞总连连摇头,“你仔仔细细瞧瞧这茶杯,茶水过一日无痕,经年累月泡上十年茶,那里面的茶晕圈圈层层,洗不干净。”
任凭丁亚洲怎么劝庞总给温氏推人工智能的方案,庞总愣是不搭理他。也就因为和庞总斗了两句嘴,丁亚洲整个下午都在会议室里陪跑,别提讲自己的方案部署了,连凑到温氏大小姐身边递水端茶打个招呼的机会都没有。
温氏集团是家族企业,与会的温氏大小姐温心是个顶厉害的角色,一头红褐色短发,整场会议下来,没有正眼瞧丁亚洲一眼。
会议结束后,一群人商量着去全聚德吃北京烤鸭。
丁亚洲先溜到楼下抽了口烟。
“楼上那个公子哥知道吗,投得那个服装项目知道吗,每天跟个哈巴狗似的跟着人家,我看那项目,不一定能赚钱,公费泡妞呢。”
“我知道我知道,是说Soma那个项目吗,确实很殷勤,不过我听说那是因为Soma创始人和庞总有关系。”
“你还是年轻,庞总哪对女人感兴趣啊。”
“哇,这太劲爆了,这样就说的过去了,谁会突然找一个愣头小子当接班人啊,原来不是干爹,是Daddy啊。”
风言风语不少,比此时的议论更离谱的也有不少,丁亚洲灭了烟头,准备去地库开车。扭头撇到了温心。她肯定是全听见了。
温心手指尖里别着一细跟Esse,清香的烟如同柔雾,抚在她的下颌线上。
他咧了咧嘴,低了低眉头,伸手护了护她,示意她从另一边走。
温心却没有,她反倒一步步朝丁亚洲走来,撞在丁亚洲肩膀上。
红色的头发丝在他宽大的肩膀上散开,也散在腮红上,也散在红唇上,她换了一只抽烟的手,用不大不小的声音温柔魅惑道,“丁总,温氏这边,就看你表现了?”
周遭的几根舌头停了转,闷头溜走了。
丁亚洲看着温心,“温总这是干什么,看大楼里我这话本还不够精彩。”
温心将头发整理整理,浓密的睫毛和妖艳的眼线下,眼底有火苗爬起来,“是啊,我点名给丁总加加戏。”
温氏集团的人都特别能喝酒,丁亚洲陪着,也喝了很多。席间这位温氏大小姐,像是一支开得旺盛的大花惠兰,明艳沁人近乎妖冶,却时不时含羞敛一敛芳华,拿捏尺度,将庞总刘总都聊得开心极了。
他去门口抽烟。温心也出来抽烟。
“丁总怎么不太说话。”她的脸上带着红晕,眼光从丁亚洲的脸上滑到他的胸口,“我猜丁总和我一样,都感觉里面太热了。”
丁亚洲点点头,“温总海量,我自愧不如。”
她带着酒气将一口烟缓缓嘘出来,“我听说丁总想给我们底下的工厂推一些人工智能的项目。”
“是。”
她昂着头,就要够到他的下巴,“那怎么下午会上没说。”
丁亚洲扭了扭头,“庞总定方案。”
她乐了,捋了捋红发,“那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了,丁总可以说了。”
丁亚洲沉默,看着她摇摇晃晃,就伸手去扶她。
温心笑起来,趁着酒气,趁着夜色,“如果丁总不是为了给我讲方案,那是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
他不想让她会错意,但也不想多说,便嘻嘻道,“是吗,面对温总这样的大美人,是我失礼了。”
温心笑着问,“你觉得我是个大美人?”
丁亚洲点头,“而且温总很像我认识的一位老朋友。”
温心将要开口,有些反胃地呕了呕,丁亚洲将她扶到路边树坑,“下次别喝这么多。庞总和我加起来都没有你今晚喝得多。”
他向四周瞧了瞧,看见温心的几个助理站在全聚德门口,扶着她走过去,打好了车送她们回了酒店。
他给庞总打了招呼,打包了半只烤鸭,叫了个代驾往周苏子酒店走。
代驾的大妈是个东北人,跟着做销售的女儿一起来北京打拼,和丁亚洲在路上因为陕西口音还是东北口音更像普通话吵了起来。一个说陕西话就是普通话,另一个说他在放屁。丁亚洲今天下午过得是糟糕透了,被庞总嚷,被温心误会,还被大妈呵斥不懂方言。
本来心情就一片乌云,竟在酒店门口看到周苏子和一个高个帅哥站在风里。
她眼里湿漉漉的,被欺负了一样仓促地眨巴眨巴眼睛。
他大步冲过去,风将一车酒气吹到周苏子那里。
她看到了他,同时向他走去。
“你喝酒了。”她扶不住丁亚洲,环搂住他。
“他是谁?”他装作口齿不清地问。
“谁也不是,你能过来帮帮忙吗?”
周苏子竟然还想让那个男人搭把手来扶他,他抬眼一瞄,对方没动。
丁亚洲胸口的气消了一半,看来不是暧昧的关系,这样一直靠在周苏子身上也不是办法,“我想兜兜风。”
他指着车。
周苏子无奈地将他推进车后座,对代驾的大妈说,“不好意思,阿姨,能拜托您带我们绕着酒店附近兜几圈吗?”
后视镜里的大妈露着三厘米的眼袋,瞅着丁亚洲下车前口齿伶俐,活蹦乱跳,上车后呜呜呀呀,神魂颠倒,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这不,女孩话音还没落,丁亚洲就整个人靠了过去,在她的肩头蹭着。
少见男的装醉,大妈一乐,“行啊,丫头,我带你们兜几圈。”
窗外街市如昼,她好像回到了大学迎新会那会儿,丁亚洲在迎新晚会后的聚餐上喝多了,也是这样非拽着她兜风。出租车司机喜气洋洋地带着他们从小寨到红庙坡跑了三个来回。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他搭在她肩头,身上的酒味儿很重,呼吸却很轻,睡着了一样乖。
周苏子侧头把脸贴在丁亚洲的额头上,轻声问,“为什么喝这么多酒?”
丁亚洲嘟囔着回答,“我今天看见靳松娜了。”
周苏子没有再问话。她身上那股梅花的香味袭来,丁亚洲也默不作声。
他闭着眼睛,听见周苏子突然惊叫,“洲洲,我看不见了。这是哪里?”他顺着声音去找周苏子,可怎么找也找不到,“你在哪,告诉我你现在在哪!”
猛地抬头一望,周苏子在一栋高楼的顶楼上站着。那里空无一物,没有栏杆。
他发了疯一样朝顶楼跑去,不要走,不要离开我,苏子,不要跳,不许跳。
顶楼上干净地没有一粒尘埃,靳松娜坐在台边,双腿搭在空中,她转头明媚地笑,鼻间的银环带着一颗黄钻,“她不在这。”
心中大悸,双腿发软,他不敢发问却不得不问,“苏子人呢。”
靳松娜左右摆头,黄钻的光芒一闪一闪,渐渐停止晃动,又笃定地点头,冲着楼下数百米的深渊,“在下面呢。”
“洲洲,我们回房间睡好不好。”周苏子的声音将他从梦魇中带出来。
他睁开眼睛,心上还缠绕着噩梦的尖刺,失去她的痛苦仍然贯彻肺腑,不要走,不可以离开我。为什么他没有在她身边,为什么她不在他身边。他遏制不住心中那股力量,眼前的周苏子挂着浅笑。
“为什么?”他不等她回应便翻身吻住了她,不行,吻不够,他咬住了她。闻着她的香味,感受着她的温度,和她撑在他肩头的拳头和渐渐环住他脖子的双手,他想侵略,他想拥有,他想独占,他想让那个笑容永永远远都保留在那张可爱的脸上。
可他没能做到。
他的探索失败了,他的战斗也失败了,他让她独自走过了最最黑暗的时刻。
他是个废物,是个懦夫,事到如今还要撒谎借助酒精去亲吻她。
想到这里,他松开了周苏子。
他喘着气,低低哼了一声,为自己的冲动而不屑,而后悔,希望周苏子不要怕他,疏远他,离开他。
他蹭了蹭她的颈窝,埋了进去。继续装醉一样,倒回了后座的靠背。
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闭上了眼睛耍赖皮。
车里很安静,代驾早已经把车停到了车库里,周苏子呼吸,咽气,抿唇的齿音,他都听得清楚。他等着她来戳穿自己拙劣的表演,并已经开始准备推辞。
可,湿润的指尖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从他的鼻尖,再到他的眼。周苏子向后缩了缩身子,让他可以滑倒在她的怀抱里,然后,有一只蜻蜓停在他的唇边。
他又回到了梦里,这次,他不需要寻找或忧虑失去,他能做的只有恳求和等待。求她,一声令下,恩准他去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