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中人(周苏子)
“苏子!我们好久没见啦。”女孩穿着长筒过膝靴,黑色皮夹克,一脚踩在墙壁上和她打招呼,“你瞧,我的新埋钉。”
她哑光的黑色指甲指向锁骨下的一个闪亮的胸钻。
周苏子第一反应是那颗钻衬着她白皙的皮肤性感至极,第二反应是在胸前埋钉肯定很痛,“一定很痛吧。”她说。
女孩笑嘻嘻牵起她的手,”一点也不痛,我喜欢的东西,痛也没关系。你躺下来,我给你也埋一个。”
周苏子被迫躺下来,靳松娜拿着埋钉用的镊子和穿刺针,向她靠近。
周苏子双手抱拳,护在胸前,“我不想埋。松娜,我不想埋钉。”
靳松娜捏住她的手腕,笑容消失,表情狰狞,恶狠狠地与周苏子鼻尖相对,“我说了给你埋,你就得埋!我是因为你死的,凭什么只有我死了!该死的人是你,周苏子!我替你而死,你却连埋钉都不肯!埋了钉子会让你变漂亮的!”
她护在胸前的手被对方拽开,尖叫之余,一个念头冒出来,她为什么不妥协,松娜说的对,这是她欠她的。
“周苏子!”有一双手捏在她的手腕上,“你怎么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靳松娜的身形淡去,周苏子睁开眼睛从梦中抽离,看到丁亚洲正焦急地提拉着她的手腕,让她的手可以离开自己的脖子,让她可以呼吸。
她松了力气,“人不会掐死自己的,别担心,洲洲。”
丁亚洲手臂上青筋暴起,手上的劲极轻,“周苏子!”
自从回国之后,她从未见到丁亚洲这样,这种暴怒于心,但不形于外的极端遏制,他的情绪也正在变得边缘化。果然,她会让周遭的人失控,她会为丁亚洲带来厄运。
她轻抵他的手心,便从丁亚洲双手的牢笼中挣脱,那本就不是为了禁锢她,而是为了保护她。
她轻触他的脸颊,“别太担心我,洲洲。”
丁亚洲闭上了眼。她感觉到他松了一口气,“苏子,你说实话,这种情况有多久了。”
丁亚洲说话总是很含糊,所有人说话都很含糊,她和这个世界相处,已经适应了这个世界的模糊性和不严谨,来自是这个世界的发问总让她不能简单快速回答。
如果说他是在问,她突然失明,失忆,丧失知觉,不能直视太阳,或者是任何与太阳相似的单一明亮光源有多久了,这病症是自松娜从高楼上摔下开始的;如果说他是在问,她做噩梦,总是梦到厄运,被周遭人强制,梦到自己变得奇怪有多久了,那可能是更早,早到她不愿意回忆并指明;如果说他是在问,她什么时候开始想要自我了结,那应该是在明年接近年底的某一天。
丁亚洲见她不回答,便又问,“你不想说也罢,苏子,我约了附属医院最好的心理医生,你和白医生聊一聊好不好?”他的语气是在恳求。
毋需丁亚洲解释或者劝导,周苏子知道自己生病了,从小就知道。
她身边没有同龄人,所以初中的时候,她偶尔会去小学观察,看看年纪相仿的孩子都在做什么。他们会买零食,结伴回家,议论成绩和新出的动画片和磁带,因为一点小事而斤斤计较和其他小孩子对骂,会突然笑,突然哭,突然打闹,会清楚地知道日与夜的分别,白天上课是疲劳的,晚上写完作业玩游戏是快乐的。
而她,对于这些事却很模糊,白天她会恐惧,夜晚她也会恐惧。
直到近来她才想明白,原来,她有残缺。
这种残缺就如同是身体上的残缺,失去了一只手一样,她失去了希望。丁亚洲如果听到她现在的心声,肯定会评价说她矫情。希望,怎么能和手一样呢。他会说她比喻不恰当,再沉思片刻,想一个更适合的喻体。不论他想出多么恰当的新比喻,对与周苏子而言,她失去的就是希望,更准确一点,是希望能变得快乐的能力。
希望能变得快乐,和快乐是两码事。
她亦会感到快乐,也有诸多快乐的回忆,可那些快乐是外界赐予她的礼物,是瞬间闪烁的火花,她无法希望自己变得快乐。她的快乐属于过去,如同她的噩梦一样属于过去,她不会希冀新的快乐降临。
“什么时候?”她问。
丁亚洲没料到她会这么爽快的答应,“越快越好,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时间,她回国就是来和时间赛跑。天才也要面临时间的压力,她的记忆力和精力都已经大不如前,呆在丁亚洲身边会让她感觉到麻痹,慵懒。关于时间的提问提神醒脑,她想起来有两件大事要做,第一是完成靳松娜成立服装设计品牌的梦想,第二是报复王全福。
“洲洲,虽然我没有说过,可你肯定猜到了,成立Soma完全是为了松娜。建立属于中国的高端设计品牌,引导未来服装设计的方向,是松娜的梦想。她说过要在三十岁之前完成。”言下之意,在三十岁让Soma成为业内标杆,扎稳脚跟是她的目标,而现在已经没剩多少时间了。
丁亚洲皱眉,“为什么要设立三十岁的坎呢,我们有很多时间,按照Soma现在的发展速度,肯定可以慢慢变得更好,成为业内认可的高端品牌,只需时日沉淀。”
周苏子插话道,“这是我对松娜的承诺。”
“可我也承诺过会永远照顾你。你的事,永远高于其他事。”丁亚洲脱口而出。
这些话他似乎比周苏子记得更牢。
他拉起周苏子的手,“苏子,听我的,去看医生。这对你来说很重要,对我来说也很重要。我想知道,我该怎么陪伴在你身边,我想,知道我该怎么做。”
和丁亚洲在一起总会这样,她坚硬的心会变得柔软,做好的计划会想变化,眼睛会变得酸涩,会想哭,想抱住他,或者让他抱住自己,会想就让时间定格在此刻。
周苏子将另一只手覆在丁亚洲温暖的手上,“看心理医生和让Soma快速发展并不矛盾,我两件事都想做,你来帮我,可以吗?”
不是否决,也没有抵赖,她答应了。丁亚洲把头埋在他俩紧紧相牵的手上,沉沉说道,“我什么都听你的。”
“还有,”周苏子继续说。
丁亚洲抬起头,胳膊肘撑在病床上,脸上红扑扑的,“还有什么?”
“我把和于夕文合作的事搞砸了。”言下之意,她需要帮助。
“你再多说些好听的话。”丁亚洲故意握着她的手,在他的手面上蹭着,护士走见来看到了,还以为是他亲昵地在她的手上蹭,“病人家属让一下。”
明明另一侧也可以检查周苏子,护士非得把丁亚洲和周苏子的手剥开。
周苏子对护士来到他们中间的反应很迟钝,不避讳地继续着被中断的话头,“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听的话。你帮帮我。”
丁亚洲捂着嘴巴后退,护士在一旁不可置信地以为周苏子在问她,回头转眼看了一眼丁亚洲,“男人能爱听什么话,你就夸他帅,夸他时间久,夸他厉害。”
丁亚洲松了捂着自己嘴巴的手,这是哪里来的红娘护士,“你看,我说完就一脸娇羞了吧。”
周苏子急道,“我不能这么夸他。”她脸上的红晕爬到耳根。
“学着点,你迟早得这么夸我。”丁亚洲的脸红透了,如果刚牵着周苏子的手时是半熟的苹果,那现在就是干红葡萄酒。平时的浪荡劲儿上来了,嘴上一点不避讳。
护士笑嘻嘻检查完离开,她率先打破沉默开口,“你当时怎么在那。”
周苏子透过病房门上的玻璃,瞄到了还驻留在病房门口没有离开的温心。因为思念的伤疤,和错位的影射,在梦中故友的影子前,周苏子的理智仍在高速运转,她从温心的神态动作中看出,她不是她。
“你是问我为什么出现在望京的共创空间楼下?”丁亚洲不知道温心还没有走,可对周苏子,他向来猜得准。他削着手中的苹果,“和一个客户见面商量项目。我可不是故意跟着你啊,你别多想。”
“那为什么要把客户带到医院来?她也受伤了?”周苏子继续问。
丁亚洲把削好的苹果递到她嘴边,“你说温心啊,可能是哥哥我的魅力太大了。”身边的桃花,他在周苏子面前向来直言不讳。
“温氏卫化。”周苏子用肯定的语气问丁亚洲。
丁亚洲做着张嘴的口型,待周苏子咬住了果肉,他才点头,“不错,温氏的大小姐。”
“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周苏子问丁亚洲。
“有谋略,会筹划,胆子大。”他不提靳松娜,却故意把温心和靳松娜的相似之处道明,只字不提二人之间的不同,试探周苏子的反应。
“云龙投资和温氏有新合作?”周苏子将枕头垫在腰部,坐起来问他。丁亚洲再次点头。
“我看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丁亚洲差点儿被手中的水果刀割去半个大拇指,周苏子不会是吃醋了吧。温心在星巴克和她说了一摸一样的话,难道身边人都看出来了,温心喜欢他。温心有这么明显吗?
看着周苏子撇了撇嘴角,丁亚洲欢快地就要蹦哒起来,只听她继续说,“你要当心。”
丁亚洲心里,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没憋住笑出了声,“护士姐姐教得真好啊,你也学得快。”
他从椅子上挪坐到病床上,双手按住周苏子的手,“周苏子,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周苏子明白他是误会了她的话,可她的心却告诉她,此刻可以快乐,此时不必过去,不必解释,也不必揭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