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意负
入夜,秦兰亭洗漱完坐在案前,亵衣外罩着一件白藕丝对襟衫儿,乌发垂肩,身侧茶盘中放着一只荷花杯,杯中漫匀出清幽芳馥的雨花茶香。
她提笔写了封信,预备明日让纪妈妈送去祥昌当铺,请掌柜将她放在那儿的古玩字画,能出的都出手了。
答应各位夫人们的茶叶也不能再拖,否则不仅砸了乔氏茶方的招牌,她也会失信于人。再者,茶庄的事该重新准备了。
一切尚在计划之中,但秦兰亭的心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今日茶典司一遭,果然与她猜测的一样,是有人欲从茶叶中牟利。就如同当年父亲提议将茶典司改为茶舶司,推行茶叶海上贸易的新政,却遭攻讦惨死。或许正是因为触及这些人的利益。
忠心为国却惨遭诬陷而死,真正搜刮民脂民膏的奸臣却权势滔天逍遥法外,如何让她平静呢?
可是女子无法涉及朝堂之事,仅凭她孤身一人,也绝不能揭露仇人真面目,还是需要借助他人之手。
傅成穆……
当年新政一案牵涉贪污,他在短短半个月之内,以新政连坐之罪,让圣上废黜先太子,又以雷霆手段剪除其党羽,登上太子之位。如今又以命相搏携军功而归。
他愿意帮助自己吗?
不,不说当初她那般无情,他只会恨她而不会施以援手,就说当下,五皇子独揽权势虎视眈眈,他的处境并没有好太多……
窗外风声沙沙,茶虽饮尽,清幽的香味还迷漫在侧,原是宁神助眠,秦兰亭却睡得并不踏实。
她梦见了四年前与傅成穆的最后一面。
凉亭之中秋风乍起,婚书被撕碎一地,她望着姗姗来迟的傅成穆,冷笑出声:“我父亲为证清白,自缢于天牢,你做了什么?”
她父亲进天牢之后,傅成穆为之求情触犯圣怒,在乾清宫外跪了整整一夜。得知父亲自尽,他不顾高热之症冒着寒风来见,脸色苍白,轻声安慰。
她却面色冷然,退后几步。
他动作迟滞一瞬,想伸手为她拭泪,却再次被躲开。
停留在半空的手指微蜷,终于收了回去。他十分颓丧地低下头:“怪我。”
众人眼中光风霁月的三皇子,此时卑微到了尘埃,弯腰想拾起被撕成碎片的婚书,风却卷得更远了些,只是徒劳。
秦兰亭漠然看着,藏在袖中的指节攥紧,心亦如婚书碎了一地,疼得难以承受。
她不敢再看,转身离去。
身后的人怔怔看着她的背影,祈求她能回头。
但她没有,只听见虚弱的咳嗽声,和他的最后一句话。
“如你所愿,不复相见罢……”
秋风猛烈起来,卷去一切踪迹。她也没了回头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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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连氏派人来传话,宫中贵人的茶叶已经用尽了,正待续上,还要她多制几份送给各宫的娘娘。
可如今茶叶稀缺,她惯用的雀舌和龙芽茶叶更是采买无门,秦兰亭不愿失信于人,便准备去城南的澄茶园走一趟,那儿种的茶叶多,兴许能买到些。
夜雨早停,天气晴好,街市上挤挤挨挨,热闹得紧,秦兰亭见马车太慢,便下车步行。
没想到今日流年不利,下车没走几步,便见到了陈佛静。
她穿着锦茜色八团喜春逢如意襟长褙子,鬓上戴着金头莲瓣水滴簪,格外俏丽。
她打量了眼秦兰亭,摇着扇子笑道:“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上回在景川侯府,秦姑娘穿的好似也是今日这身衣裳?若是没有换洗的衣裳,好好在家待着制茶便是,跑出来做什么呢?哦,倒是我忘了,市井之人,想来也不在乎这些。”
秦兰亭不想理会,绕道而行。
陈佛静却使眼色给侍女拦住她,奚落道:“攀上了侯府,便觉自己身份不同了?与人行礼问号,不会吗?”
秦兰亭手指微动,尽力隐忍下。
陈佛静却愈发骄纵:“少在这儿装模作样!你那大伯忽然进宫向圣上重提婚约,就是你交代的吧?!”
“不过,你那大伯倒是聪明,见太后不同意,转口又说你沾染市井之气,不堪配太子,要替你退婚呢!圣上心觉愧疚,将你那大伯,擢升了礼部员外郎。你也算竹篮打水一场空!”
秦兰亭怔然。她被秦家逐出,自认断了联系,不料秦家还敢利用她的婚约牟利!
陈佛静得意冷笑:“你与太子爷,乃是云泥之别,少做些春秋大梦!也不想想,以你的身份,只能脏了人眼!”
秦兰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神色却沉静,轻声道:“那你呢?是想做五皇子妃,还是太子妃?嗯……五皇子妃恐怕不行,不然你也不必憋屈这四年。至于太子妃,恐怕也没可能。卫国公府墙头草,太子爷想来,看不上。”
卫国公四年前是太子属臣,如今却站队五皇子,京中甚至传言,陈佛静与五皇子互相倾心。
但也仅止于此。
如今太子安然归京,大概谁也不曾想到。捡了芝麻丢西瓜,陈佛静自然少不了后悔。
秦兰亭眉眼弯弯,声音更轻,附在她耳畔笑道:“到底谁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你!”
陈佛静怒气腾腾,扬手便打,却被身边的丫鬟及时制止。
“小姐,这是外头……”
认识卫国公府大小姐的人可不少,若是巴掌落下,不消半个时辰,她嚣张跋扈的名声便要传遍大街小巷了。
陈佛静气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眼睛都红了。
秦兰亭见她愤怒又无可奈何,彬彬有礼地福身:“多谢陈小姐挂怀,我先走一步。”随后转身离开,不再理会身后恶毒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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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个王四郎,竟敢拿幅赝品诓骗于我!”谢家酒楼的雅间中,锦袍男子愤然摔掉手中茶杯,怒声道。
六皇子一想到自己花三千两银子买到的竟是幅赝品,就忍不住气血翻涌,朝对面的男子诉苦:“五哥,你可要替我好好教训这王四郎!”
五皇子端起茶盏吹了吹,漫不经心道:“父皇信任王家,他又是太子的人,难免心高气傲,倒是你,该谨慎些了。”
“可他对三哥从不敢这样,”六皇子苦着脸叹气,“三哥保家卫国,五哥为父皇分忧,只有我,连件像样的寿礼都拿不出手。”
六皇子年纪小,心性单纯,买了幅假画便垂头丧气。
五皇子淡然道:“慌什么。既是假的,让王四郎再寻幅真迹就是了。”
“可他若咬死这是真迹呢?”
“你直言假画,他还敢以下犯上顶撞?”
若是敢顶撞,也有了由头惩罚。
六皇子觉得有理,当即让随从销毁赝品,带人去管王四郎要东西。
他前脚刚走,后脚陈佛静便红着眼眶跑来了。
她自小被太后带在身边,与宫中皇嗣十分相熟。太子以外,五皇子是她第二心仪之人。
但五皇子却对她无感,见她梨花带雨,也是眉头微皱,不耐道:“什么事?”
陈佛静一想到秦兰亭的话就满腹委屈,不愿再矜持,直言道:“你什么时候娶我?”
五皇子被惊得险些打翻茶杯:“此事该与你父亲商议。哪里有女子提亲的道理,成何体统?!”
“可你答应了爹爹,会好生待我!”
“我对你不好吗?”
陈佛静闻得此言,哪里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气不打一处来:“卫国府弃太子转投你,你却如此辜负于我,就不怕我爹爹他们重新效忠太子吗?”
五皇子只觉可笑。夺嫡之争非同儿戏,一旦选择,哪里有回头的余地。况且傅成穆那般睚眦必报,怎么可能容得下卫国公?
这陈佛静骄纵非常,绣花枕头一包草,徒有其表,他也懒怠多解释,淡淡道:“我没功夫听你胡闹,赶紧回去。”
陈佛静还想说什么,却见面前男子陡然沉脸,心生畏惧,只好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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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兰亭从澄茶园出来时已经快午时,索性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寻到了能用的茶叶,急着回去便走了近路。
路过谢家酒楼时,却见有人从她面前经过,手里拿着的画卷露出一角,颇为熟悉,有些像她昨日卖掉的《江山烟波图》。
秦兰亭下意识多看了一眼,却见那人毫不留情地将画纸揉成一团,随后扔进边上的垃圾篓中。
恰逢酒楼的清扫婆子端着一盘瓜果皮干出来,正要倒进去。
秦兰亭情急喊道:“阿婆等等!”
话出口已经来不及了,阿婆已经将垃圾都倒了进去。
秦兰亭见状,三两步上前,弯腰便伸手去垃圾篓中翻找。
捡起画轴打开,拨开黏在纸上的瓜皮,仔细一辨,果然是她卖出去的那幅。
三千两银子,说丢就丢?
秦兰亭莫名有些气愤,将画收起拿好,对阿婆道了句谢。
阿婆却欲言又止:“秦姑娘若有需要之处,尽管来找老婆子……”她也常在秦兰亭处买茶叶,却不知这姑娘生活困顿至此,都要翻垃圾篓过活了。
秦兰亭才知自己被误会,有些哭笑不得,却也不知从何解释,只好含糊道:“多谢阿婆。”随即转身离去。
事有凑巧,被六皇子喊来对峙的王四郎刚好行至门前,同行的还有一位气宇轩昂的男子。
因姑娘背对他们,王四郎并没有认出是谁,只凭多年风流经验,断定是位窈窕姝丽,摇扇惋道:“如此佳人,缘何沦落至此?唉,可怜可叹……”大有要上前解难之心。
傅成穆却早认出是秦兰亭了,却只瞧一眼便收回视线,提步走进谢家酒楼,淡淡道:“寻了个赝品,本就是你办事不力,若还不上心,也别怪我不讲情面。”
王四郎一愣,不知他为何变脸,忙收起扇子匆匆跟上:“哎,三爷此话怎讲?小弟哪里不上心了?哎,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