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她好像记得,埃贡是握着她的手入睡的。不过一觉醒来,他们并没有再牵手,只是各睡各的,这让她记忆有些混乱了,不确定是否真的是和他握着手睡的。
其实因为睡得太早,她在深夜转醒过一次,好像埃贡的头靠着她的后背。不过她很快被睡意战胜,又迷失在梦境里。
第二天,她醒得特别早。距离日出已经过了一段时间,室内一切都被点亮。外面还是有些冷的,不过他们不打算等到气温升起来再出发,浪费掉宝贵时间。
昨天她揉了很久的腿,现在毫无昨日的酸痛感,觅菈忍不住暗喜:她的体质果然不错,年轻就是好。
全副武装之后,他们开始出发。埃贡在前面带路,觅菈在后面跟着。他今天走路的速度比昨天慢一些,觅菈可以紧紧跟着,不掉队。
清晨的空气,寒冷中带着一丝清新,她认为清新主要体现在湿度和植物的气味。她一直都很喜欢闻植物的味道,野生蓬勃的,整个人都很有精神。
脚下石块坚硬,觅菈注意自己尽量不去踩到小草。她越往上走,身后的景色就越远,笼罩在模模糊糊的雾气之下,激励着她更奋力向上走。
越走到上面,视野就越开阔。好像也……越冷。多亏埃贡出行前提醒她带上厚一些的衣物,这时还真的用上了。她因为运动浑身发热,衣服外面的空气却很冷,差别更强烈。
似乎因为昨天的“热身”,她今天走来,轻松了很多,不过肌肉酸痛来得比昨天更早。她咬着牙,走上山顶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天色看起来有六七点了。她喘着气,嗓子干得不行,赶紧掏出水来灌了几口。趁着休息的时间,她往下看去,发自肺腑感叹着这片美景。
如传说所言,梅奥亚好像真的是方方正正的。她从这看下来,能看到这片土地的边缘——那更像是建筑的边缘,笔直的一条线,那条直线之后,便是平原。
她不由自主呆了一会,随着开阔的视野,沉浸于此,心好像也随之飞出去了。
风呼呼地吹,觅菈又弯下腰,开始揉着腿。
埃贡站在后面,对她说:“辛苦。还有下坡的一段路,很近了。”
她回过神,忙回答:“不辛苦不辛苦。”又回头看着景色,不知为何,心里浮现了苦尽甘来的畅快。
休整了一小段时间,他们又开始出发。刚才的畅快一直持续着,激励着她,又能更轻松地上路。
下坡,听上去很轻松,但最大的敌人反而是腿。觅菈被自己的腿抖得很想笑,靠着意志跟着埃贡指引的路线走。幸亏不是一直下坡,花不了多久,很快便到了目的地。她越过最后一个视线障碍,抬头的那一瞬间,觅菈突然愣住了,就站在原地,再也走不动路。
埃贡前两天才给她看过邬金梅的模样,加上她一直看着那本大全,对它的外形再为熟悉不过。
近在眼前,那是怎样的一片景象:密密麻麻的邬金梅遍布在绿色的草地上,一朵朵白色的花,由远及近,依次递减。好像永远也数不完,她从未见过这么多数量的花朵。
——小时候,她曾做过很多次这样的梦想,她能拥有全世界的邬金梅,不会再被懊悔缠身,永远拥有它,那会是最美好的结局。
——爸爸妈妈曾看着她盆里濒死的植物,嘴里蹦出来的话句句带刺,那划出来的伤口,一百个鼓励都无法弥补。
她曾想着,如果她能种活一次,只有一次。也许她就不会如此难过,心愿实现,一切就都会往好的方向走。
而现在,她面对着着漫山的邬金梅,哽咽得说不出一句话。好像现在她终于能完成心愿一样,但迟来的心愿永远已经迟到,它再多、再盛大,都不会再有效果了。伤口永远是伤口,它会愈合,但会有一个疤,留下再也无法复原的疤痕。
此刻,她忽然感到一阵恐惧。它们的数量是如此之多,多到令她害怕。她不知道它们能有这么多。埃贡说过它泛滥,但文字的力量没有近在眼前见到的来得直击心灵。
她的腿软了,这些花不再是漂亮的花朵。
它们就像病毒一样大肆散播,直逼眼前。
觅菈缓缓往前走去,伸出手来,慢慢地挖着离她最近的一株。
就像她最开始那样,伸手把它连根挖出。只不过她不再是第一次那样笨拙,而是经过多年的重复后的非常熟练。她慢慢地,一把把地,没挖多少下,很快就能见到它的根部。
而后,一棵完整的邬金梅,静静躺在她的手心里。
如果是过去的她,应该怎么做?觅菈早已忘记过去的自己是什么模样,她只记得自己很失望,过去留给自己的唯一印象只有失望,自己带来的,还有外界传达给她的。如果再次遇到邬金梅,她也许会再次振作起来,欢天喜地地把它带回家,重新种在那瓷碗里吧?
她过去怎么会犯下这么愚蠢的错误呢?她怎么可以把瓷碗当作花盆。觅菈眼里泛起了泪光,脸上却是笑的。看来过去的自己还留了一点难以忘怀的经历,当时觉得无比丢人,现在回想,依旧会心一笑,心里是怎么都说不清楚的暖意。
可爱。愚蠢的可爱。
过去的她,不会再有心愿完成的那一天。现在的她,不再需要这个心愿来让自己变得完整。
但是过去的她促成了现在的自己,十三岁的她是如今的她的一部分。她们是一体的。
是一体的。
似乎有风从远方吹来,这风不再是冷飕飕的,而是温暖的,象征着温度的回升。觅菈手心里的邬金梅开始失去活力,它速度极快地消瘦,变得细长;花瓣开始枯黄、萎缩,最后变成了一条细细长长的植物尸体。
她就只是跪着,双膝像没入了土地。
她不再感到悲痛。
觅菈腾出了手,抹了抹脸上的眼泪,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把邬金梅收入袋中。
“走吧,”她说,“去铲掉它们。”她不知道这话是给谁听的,不过埃贡并没有动,她好像一直忽略了他。
她这才意识到似的,猛然回头,寻找他的身影。但是她没有在后面找到埃贡,于是回过头,发现他离她不远,背对着她,面对那片白色花海。
风从后面来,觅菈正疑惑他怎么不动,接着视线离开他宽宽的后背,也像他一样定住了。
奇迹?这是奇迹?只见大片白色迅速后退,速度如风一样,很快就退到百米之外。一切虚幻得像电影,越远,变化越明显,像是随风而去的洁白布匹,顷刻之间消失在眼前。
她不是被奇迹惊掉下巴,而是被这超出常识范围的现实惊得说不出话。
她沉默了,无语了。“我在做梦。”她笃定地说,想要用力睁眼,看见那三角状的小小空间。
可是她怎么眨眼,都没有变化,最后眨眼的速度变得迟缓,觅菈只能看着眼前的一切。
“邬金梅果然对你至关重要。”埃贡转身,看到她的脸,愣了愣,笑道,“怎么弄成这样?”
他走近她,随意地伸手,拿下她眼旁的一小块泥巴块。觅菈看见他手里的灰色,眼睛一瞪,才感觉到眼旁的轻微阻力,应当是泥土糊的。
她可是流过泪,挖过土,又爬过这么高的山,风又呼啦啦地吹,真是又颓又丑又惨不忍睹。
她应该是眼睛昏花了。觅菈确信地想,闭上眼睛。满地的邬金梅还是比较可信一些。
“你在做什么?”他问。
她再一次睁眼,一切还是老样子,只是埃贡表情奇异。现实冲碎了她无聊又固执的想法,觅菈只好说:“这种事,竟然真的发生了?”
“确实发生了。”他说。
她不可置信道:“我觉得,站在山的最高处泼洒防治药水还更现实一些。”
“觅菈,你真会做比喻。”他微笑着解释,“它们看似在后退,实际上只是枯萎了,不是凭空消失。”
那合理很多。觅菈想着,但依旧万分震惊。她又不确定地问:“不过,会不会复发?”
“未来的事,谁都说不准。不过那个时候,就不是我们能管的了。”他看看站在面前的觅菈,问她,“现在下山,你腿受得了么?”
觅菈点点头。她上山的苦都受过了,下山算什么?觅菈走了几步,颤抖的双腿让她回归现实,觅菈忍不住呲着牙,还是撑着说:“我可以。”
埃贡笑道:“量力而行。要不要我扶你?”
她立刻哭丧着脸:“要。”
***
他们并没有立刻下山。天气正好,觅菈还是听从埃贡建议,找了个石头坐着,揉腿。揉之前她已洗过手,就用包里带着的水。
他就坐在她旁边,看着她揉腿,忽然说:“这样揉效果不好。”
她奇道:“还能怎么揉?”
埃贡伸出手,从她脚踝上方握住,左右拇指交叉,顺着肌肉方向,使力往上推。就听觅菈吸了口冷气:“这么疼。”
“长痛不如短痛。”他手上动作不停,在外人看来,还真无法想象他柔和的语调下的力气竟然这么大。埃贡揉了两下,觅菈真的受不太住,哎哎叫道:“还是我自己来吧。”
他的手松开,觅菈学着他的动作,再一次给自己按摩起来。果然还是自己懂自己,自己怎么压,都没埃贡压得疼。
温度渐渐上升,没一会,她就把外套上的扣子解开,继续揉啊揉。耳边很宁静,独属于大自然的宁静,在城市里很少能感受到。
他说:“没想到能这么快,我以为会待个两三天。花魂的能力能有这么强大,实在是出乎意料。”
“……事情发生之前,我还是持怀疑态度的。”她瞄他一眼,又低下头,“我以为你在骗我。”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不是我不信任你,”觅菈道,“你说什么,我都是相信居多,可是我也有我自己的判断。如果你告诉我,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我是信还是不信?”
他还是那和蔼的笑,没有被她突然的话题扯偏注意力:“你有自己的考量,那当然好。不过,信仰是你自己的意愿,我怎么说,都不用去在意。”
埃贡温和的视线就这么落在她身上,害得她一颗心飘来荡去,不知道怎么回复。觅菈就这么揉着腿,小腿到大腿,左腿到右腿,到最后酸痛转移,到了手臂上,她也就这么停了下来。
“觅菈。”他又问,“你说,我说什么,你都信我?”
“对。”
“我认为花魂消失之后,你的樗葵开花,是非常有可能的事。”埃贡看了一眼远方,“算着日子,花期也差不多是在这段时间。运气好的话,回到店里,你刚好能见到它开花。”
觅菈激动了,立刻说:“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明后天。”他说,“至于明天还是后天,取决于你的腿。觅菈,你今天就好好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