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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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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阳宫的夏夜是寂静无声的,但凡有一只夏虫聒噪,文宗帝都会让人连夜将其寻出来,生怕扰了皇后的睡眠。姜芸在夜的宁静中醒来,唇瓣干的紧紧粘在了一起,她想起来倒杯水喝又浑身酸疼地动弹不得,看向窗棂见夜已浓黑,知道自己该睡了很久,正是这夜半醒来无人寻的孤独,唤醒了郁结于心的千般万般的疼。

触手可及的没有人用的软枕,令她想起了自己始终无法接受的那个男人,可也是这样一个男人,在她做了噩梦惊醒时,整宿整宿地抱着她抚慰,在她怀了孩子孕吐难受时跟着吐得吃不下,他从不去打扰姜芸的忧伤,只是默默地于她身后挡住深崖的边缘。

而三年里,姜芸却一直活在幻想里,每每他们相碰之时她都幻想这个男人是陈焘而非是他,她不止一次在龙榻上喊出陈焘的名字,而这个男人每次都听得清清楚楚。

在有了孩子之后,姜芸的破碎的心被儿女一点点粘在了一起,她才渐渐重新开始感受到人世间草木发芽,日月星移的变化与喜悦,她原以为,可以守着孩子活在自己的幻想里,一日日,熬下去。

她揉搓着心口想将那结揉开,越揉越觉得燥热的不行,于是忍痛扶床坐起,先是推开了掩上的半扇窗,可静滞夏夜吹不来纹丝的风,她跽坐在案边,口中干燥,原以为茶壶里的茶还是昨日的,可倒出来却有温热,她也是渴坏了,咕咚咕咚喝了两大杯。

正深吸着气,听那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她抬头看,见来人如一阵清风般轻盈,微抿的唇角,凹陷的两颊,遮掩的白绸,她真怕他那白绸随风掉下来,她曾见过那双空洞的眼睛,她再也不想看到了。

“哥哥。”

姜芸以为自己的泪水已经干了,却在此刻出声抽泣起来,两行清泪瞬间染满双颊,她想过去抱住哥哥,她更想让哥哥紧紧地抱住她,可她不知如何向前,自从陈焘死后,她的哥哥便再未对她说过一句话了。

她的哥哥如松一般立在那里,姜芸不敢走过去,她似乎觉得自己也处于黑暗之中,黑茫茫的什么都瞧不见。

盲杖先行,姜垣步步摸索着走近她,姜芸见状慌忙上前去扶,走至哥哥身前却又迟迟未伸出手,她的哥哥最忌讳旁人怜悯施恩,她轻轻拽住姜垣的宽袖一角,又唤了一声:“哥哥。”

她见哥哥侧耳倾听,嘴角露笑,回唤她:“小芸。”

那个笑容真好看,温温的。

听哥哥如此叫她闺名,姜芸这才敢抓住哥哥于空中寻她的手,紧紧地握着,又唤了一声:“哥”,双手搀扶着他绕过地上散乱的物品,坐至席上。

姜芸接过松木盲杖将其靠在案旁,半跪在姜垣的膝边轻翻起素衣宽袖,只见手腕上赫然露出一道腐肉血痕,姜芸惊看着张口失语,又火气上涌,那伤一看便知是被铁链磨了数月,夏日高温,伤口已腐烂成糜,只听她哥哥摸着她的头含笑缓缓说道:“不碍事的。”

她哪里肯信,转身去放药的柜中翻寻,在那打翻了的成堆瓶罐里,终于找到了治疗外伤的药石散,急欲为姜垣涂上,但见那被暑热汗水泡得胀白的血口边,又看了看罐中的药粉,既无从下手又怕药不对症,慌乱再也掩饰不住了,她哭道:“怎么没人治伤啊,他骗我,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小芸。”姜垣抬手示意姜芸近些,“有人治,哥哥见过你之后,便回去好好疗伤了,你来,哥哥有几句话对你说。”

姜垣说话时语气素来温凉如水,这对姜芸有一种奇效,自幼无论姜芸有多激动,只要听了哥哥的话便能安静下来,这次也不例外,姜芸吸了吸鼻子,挨着姜垣坐下,两只小小的手抓住姜垣那只大大的手,她和以前一样,仰头看着姜垣说:“哥哥要说什么?”

“新皇名唤高泠,字子清,是北定皇帝第三子,自幼被送至东定做质子,却在途中遇害,数年来下落不明,三年前前被东定皇帝找回,他性格乖僻,手段毒辣,杀人如刈,联合其舅父李耿发动宫廷政变,囚禁痴傻太子高吉,杀害其余皇子,独自摄政。月前趁东定农民起义频发之际,带军南征,昨日攻入建康城,又于昨夜囚禁北定将领并下令建立新朝,今早登基后改国号为大兴,杀尽反对新朝之人,除北定将领处七旬老将沈耀芳,尽数被杀。”

这是姜芸想知道的,她哥哥毫无铺垫地一览无余全告诉了她,可这血肉淋漓的话令她头皮发麻,姜垣顿了顿,似乎是在给姜芸时间消化,然后又继续说:“武王攻城,叔父因刘将军临时倒戈失利,退兵至荆州。”

姜芸听了接着说:“荆州是要地,居上游,进可攻,退可守,叔父退至那实则为进,于荆州以制建康,高泠他不得不忌惮……怪不得,怪不得他要囚禁姜家,他是要以姜家……牵制叔父?高泠他断然不敢轻举妄动,所以母亲暂且是安全的……”她松了一口气,这对于她来说是个好消息,“母亲呢,她现下在哪?”

“母亲同父亲关在狱中……芸芸,你仍恨父亲。”姜垣缓缓一句话,令姜芸腹间一阵痉挛,疼得腰弯似弓,提及父亲便牵扯到许多事,三年了,姜芸似乎习惯了逼迫着自己不去想自己还有一个父亲。

“你自幼读过,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①。父亲所做,本无错,三年前你的选择,也没错。”

她捏紧姜垣的手,心里委屈,“哥哥,如今连你也,和父亲一样了?为了家族权势,与皇族相结姻娅,逼姑母,逼我嫁给皇帝,如今东定国灭了,我的孩子死了……我也不知该恨谁,现在这个局面……看来我是不重要的,若没有我高泠他也不会任由哥哥你死去,我可以……”她抬眼再看姜垣,话说不出口了。

但姜垣足够了解自己的妹妹,接着她的话说:“我对你说这些,不是让你放心去死的。东定气数尽矣,百年来这片土地上充满战争与饥饿,充满阴谋、残杀、背叛,子弑父,臣弑君,忠臣冤死牢狱,名士隐于山林,我们如何无动于衷,赵旦为何在陈焘死后入仕投奔北定,只因忧国忧民乃你我根性,清谈救不了天下,他手中那把剑也救不了。你若死,叔父必起兵,叔父若是起兵,受苦受难者仍是百姓,军队所到之处生灵涂炭,昨日你已亲眼见过,所以,哥哥想让你好好做高泠的皇后,从中周旋维持平衡,还有,高泠身份特殊,若能就此征得中原,待南北归一,天下也可有安宁之日。”

姜芸松开了哥哥的手,忽明忽暗的灯火下,姜垣素白的身影有些晦暗不明,姜芸垂头又抬头,她看哥哥,觉得好像不认得般陌生,听母亲来信说,自她嫁予皇帝为后那一天起,她的哥哥也离开了家,不知行踪,她曾心中期盼哥哥离家后能去过野鹤般的生活,忘掉那些不痛快的事,可今日看,并非如此。

“以我一命换得江东片刻安宁,这样一个理由,我如何拒绝。”姜芸说着,忽感命运弄人,三年前她无论如何都嫁不得他,可到了今日她无论如何都得嫁他,总带着不愿与被迫,无论到了何时,她都不能为自己做选择。

姜芸无法对哥哥说出高泠就是陈焘的话,被砍掉头颅的人突然出现,梅林里的白衣成了北定的皇子,温润如玉的男人实则阴森毒辣,这些不可思议的事令人难以接受,活过来的陈焘带给她的并非是喜悦,他带着仇恨与血海而来,踩着万民的尸骨,挥舞着胜利者的刀剑,他狰狞恐怖,不再是梅林里开往世绝学、刑台上为家国请命之人。念至此,姜芸心中又塞疼起来,“哥,我只是个女人,他杀了我的儿女丈夫,你让我如何于人前做他的皇后?”

接下来姜垣的话令姜芸着实吃惊了,“你见过高泠了,哥哥现在瞧不见,他胖了还是瘦了?”一根针直戳戳地扎进姜芸的心,这样的事也只有至亲骨肉才能做到。

“当年的事母亲在你入宫后都告诉我了,她说你那日撞破父亲预谋铲除陈岑一家,这才以放过陈家为条件答应了父亲嫁予文宗帝为后,父亲同意后却又瞒着你陷害陈家,此前是哥哥错怪你了,我的妹妹怎么可能是贪图荣华之人。”他说着抬手想去捏姜芸的脸,可未寻准方向……摸了个空。

姜芸见状半跪于地,忙去接姜垣的手,仰头紧紧地看着他干裂起皮的薄唇唇,哭说:“哥,只有你肯信我了,陈焘他不信,他认定我为了荣华富贵抛弃了他,他恨我……我也恨他,他怎么就成了这样?哥,你还知道什么?”

“你可还记得有日你瞒着父亲带母亲去梅林见陈焘?母亲与高泠的母妃是旧相识,高泠眉眼间像极了他母妃,母亲那日便认了出来,只是不敢肯定。后来父亲要构陷陈岑一家,母亲私下见了陈岑问了些旧事,这才敢肯定陈焘是数年前失踪的北定皇子,母亲将此事告诉了叔母,是叔母设法将他替了出来。”

姜芸直直地看着说这话人的面庞,烛火照映着他的平静与淡然,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恍惚中出现错觉,哥哥那张脸越来越透明,越来越迷离,她半跪着的身子失去重心往后坠,瘫坐在龙凤地毯上,“母亲怎么不告诉我?你们都不告诉我……都瞒着我,我以为他死了!我以为,他死了……”

“父亲决定的事,谁能改?母亲以为陈焘死了你便能放下了,但母亲却忘了,她的女儿与她的丈夫同样执拗。”

“若是三年来我在他身旁,他……”姜芸说不下去了,若是三年来她在陈焘身旁,她似乎什么都做不了,但她能给陈焘她全部的爱,她无怨无悔至死不渝的爱,她可以坦坦荡荡唤他的姓名,可以在狂野的寒冬捂暖他的心……可现在,一切都太晚了,“梅花每年都会重开,但我们回不去了,父亲杀了陈家人,高泠杀了我的儿女,还有城内数万人的命,那可是人命啊,陈焘素来厌恶暴戾之人,如今他已然成了那样的人,我恨透他了,我见到了恨不得杀了他!”

她这话是对姜垣说的,也是对自己的提醒,这一刻的她似乎独自走在被血洗过的宫城里,黑暗带来的恐惧令她失声哭起来,从满怀期待到万念俱灰,这一刻夜色森森,红月混浊,御道沐血,她无法祈祷神佛宽容放过陈焘,她只能站在他的对面,与之为敌。

“我会做他的皇后,维持这和平的假象,但哥哥,高泠越父称帝,北定不会就此罢休,前后夹击,这摇摇欲坠的平衡能坚持多久?战乱只能由战争结束,不是吗?”

“剩下的事,你莫操心,只要你活着就好,要记得,人生不是就爱情一件事,没有爱情也能活,还能活得更好,旁人我不知道,但我妹妹一定可以。”姜垣又同妹妹说了些旁的话,天交四鼓,姜垣寻了妹妹的手,身体微微颤动艰难地站起,“哥哥该走了,芸芸……你乖乖的。”

姜芸虽不愿,但只能将那松木盲杖递给姜垣,“哥。”她扯了扯他满是污迹的宽袖,咬完下唇,说,“你抱抱我吧。”

“哥哥身上脏。”

“我不嫌。”

姜垣握盲杖的手指微颤,他如何不想给他妹妹温暖,可用这脏身子抱他漂亮可爱的小妹妹,他真下不去手,姜垣摇了摇头,起身往外走。

姜芸跟在其后将他送出殿门,瞧见李源钧坐在地上靠着墙根昏昏欲睡,将其唤醒道了一谢。姜芸一生都忘不这晚哥哥离开时的背影,宽袍虚无地挂在身上,挺直的脊梁连着四肢的伤痕,他全身沐浴着无比澄亮耀眼月光,仿若一尊形销骨立的佛像,消失在粘稠的夜色里。

再回到殿内,哥哥残留下的腥酸气味儿还未散去,她想起哥哥那想与她亲近又想与她保持距离的小动作,想起那腐烂成糜的伤口,要知道他哥哥从前最爱洁净,每日早晚都要沐浴,衣裳也要熏了香才穿上,她无法想象哥哥每日受着怎样的煎熬,这晚姜芸再没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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