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林
又熬过了一日,姜芸脸上的红疹有些褪了,反复的高热令她骨头疼得无法起身,因殿里的人都受了罚,姜芸吩咐让他们好好养伤,只许言春近身伺候。
姜芸本对言春有许多防备,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觉着她是个不错的人,或许背地里会向高泠报告华阳宫的事,但这也无可厚非,她知道高泠无论如何都会让人监视自己,就算是没有言春还会有旁的人,故而也就没那么在意了。
姜芸意识清醒些时对言春产生了好奇,一个阳光和煦的午后,她问她:“你与陛下是什么关系?你和他关系看起来并非主仆那么简单,好似这宫中,他只信的过你,他将你安排到这儿无非是监视我,这是君王的旨意,你忤逆不得,你明知他厌恨我,你还如此尽心照顾我,不怕他怪罪于你?”
正在卷窗上竹帘的言春,听到皇后如此问,像是早已准备好了般,缓缓转过身来回说:“做奴婢的,若是不尽心照顾主子,那真是要受陛下怪罪了。娘娘问到这了,您若不嫌,那奴婢向您说两句奴婢以前的事?”
见姜芸点头,言春继续说:“奴婢本家姓李,是兖州李姓的远亲,机缘之下幼年时与陛下的母亲李妃相识,李妃自幼熟识百草,酷爱医术,奴婢后来跟着她学习医理,直至她进宫为妃,奴婢才和她分开。”
姜芸侧卧着看坐在背光处言春,言春眼睛里亮闪闪的,嘴角带着浅浅的笑容,“她的名字真好听,李葳蕤,奴婢记得她就像她的名字一样,美好明亮,她永远像朵漂亮的花,既娇艳又芬芳。”
言春说着似乎又看到了记忆里的好友,而姜芸听着似乎又看到了梅林里,用尽所有美好的辞藻都形容不出的少年郎。
言春接下来又讲了后来的事,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她如何入了奴籍,她不像是在诉苦而像是在讲故事,临了,她说了一句:“众生皆苦……奴婢选不得,主子让做什么奴婢便得做什么。”
姜芸在昏沉中听她讲述完自己的前半生,旁人的苦难似乎能稀释自己的苦难,她怜悯言春,怜悯众生但更怜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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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阳殿前,尚书大人捂着流血的额头退了出来,看了样子是临走时想啐一口唾沫最后忍着没啐出来,他是今日第三位来要求处死妖后的大臣,其所谓的原因是文宗帝自娶了姜芸后便无心朝政,致使国破,唯恐新皇重蹈覆辙。
福岁端着新茶从刘慎身边过,刘慎刚听见皇帝在里面朝大臣发了火儿,便接过了茶水,亲自送了进去。
殿中只有皇帝一人,宫女太监都被打发了出去,也正因此皇帝砸尚书大人的那块玉玺还躺在地毯上。
刘慎小心翼翼地为皇帝换上新茶,又轻手轻脚地捡起那枚玉玺,刚捧着安放好,只听皇帝停下了手捏棋子轻敲桌案的动作,问:“刘慎,你猜猜,废帝会把国玺藏在哪?”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自秦始皇起,刻有李斯八字鸟虫篆的传国玺便是历代帝王受命于天的信物,谁得到此传国玺谁便是正统,此国玺原在东定旧主手中,但破城之后,这块传国玺消失不见了。
刘慎只是答主子的事做奴婢的不敢猜,但皇帝又说:“可真会放皇后那……皇后如何?”
“奴婢方才差人去问了,说是喝了药又睡下了。”
“你觉着,明日宴席,皇后可能去?”
“奴婢瞅着娘娘身子不大好,但娘娘说,会按时参加。”
“你去告诉华阳宫,若是明日皇后到了时辰不出现,直接带人去将她绑了去,于朝臣面前,处笞刑。”
刘慎心咯噔一下,敛着呼吸偷抬眼皮看了一眼皇帝,见他面色无改说出这样的话,胶着不敢应声,那笞刑,对于宫里女人来说,宫女们犯了错会被如此罚,不是打在臀部,而是打在后脊上,那里肉薄且靠近心腹,极易打出事儿。
且在朝臣面前处皇后或妃子笞刑,前所未有,别说是妃子,连朝臣当众受刑的百余年来也就那么一位,且那是皇帝有意羞辱要置其于死地,硬生生给打死在了棍下。闻言新皇帝暴虐无道,殊不知是这样这个无道法儿,皇后本就身子虚弱,笞刑无异于将她往死里推。
刘慎寻了个空档儿去跟言春通气儿,却见言春听了只是皱眉,抿着嘴不说话,把刘慎急的直流汗,言春回说,“娘娘会去的,公公可放心。”
果不其然,次日姜芸着凤衣戴凤冠,摇曳着长长的华丽裙裾,按时出现在宴会之上。
这世上总有人生来就受万众瞩目,姜芸就是这样一位,殿中人的目光时不时装作无意般掠过姜芸但都不敢停留。
她坐在高泠身侧,因身上温热渐起,雪嫩面颊上漂浮着一层瑰红,远远看着不似胭脂,而像是酒醉后的模样,灯火映着辉煌金壁盘龙,灿灿的光洒在姜芸身上,满是妩媚。
只有身侧的高泠眼中余光能看得,宽厚的凤袍后,薄肩微晃,分不清是冷颤还是晕眩,姜芸极力挺直的后背,已支撑不住想要松懈地塌下。
因二人共坐一张席,高泠不动声色地往姜芸那边移了移,先是错身把肩臂抵在她身前一点,而后低声避人般说:“皇后,别失了朕的面子。”
说罢,并未将肩挪开,想给她些许支撑。
姜芸挺了挺胸往旁边挪了挪,低声应道:“是。”
姜芸抬起了垂下的眉眼,她此前从未随东定旧主出席过宴席,因她不愿为此劳神,东定旧主也从不舍得勉强娇嫩嫩的皇后,故而这是她第一次出席这样的场合,此刻她正艰难地抬着眼皮,不知该目视何处。
她想,高泠想让自己看到的,她大概已经看到了。
高泠坐于殿内主位,姜芸随之在高泠身侧,而李将军南向坐处于下位,除了几位要职官员,还有一人,身着官服,跪在李将军身侧手执笔录。
那人是,梅林四子之一,赵旦。
生于官宦世家,父为东定太史令,年十四,入太学,后其父因殿前直言获罪,年十六,父亡家散。
三年前,于姜芸而言,赵旦是和哥哥姜垣一样的存在。
当年的梅林四子中,陈焘和姜垣精通玄理,擅长清谈,赵旦和陈康在此方面虽不及二人,却另有过人之处,尤其是赵旦,他不仅善文更善武,梅树之下,一袭白衣,他仗剑助酒,射石隐羽,早已达到人武合一的境界。
赵旦三年前在陈家灭门前一日投奔了北定,当时他万念俱灰只觉东定国不是国,留给姜垣一封《寄姜退之绝交书》痛斥他任由父亲掀风起浪,痛斥他无为是真不作为后只身北上。
……足下无目无血无心,助父转沟壑于陈……以此抉别于足下。
姜垣亲眼所见昔日好友死别,政治污秽,万民凄苦,又无力改变,行刑那日恰逢梅瓣枯尽,亲启绝交之书,阅罢他抽出短刀,于梅下高台,饮酒清谈之地,刺瞎双目。
后赵旦入了北定地界儿就被北定军给捉了去,让李将军给收在了麾下,赵家幼子赵旦,自幼受父熏陶,以才藻奇拔,史学功底深厚闻名于世,每每文章一出,便能轰动整个南北。
姜芸心中有些怨他,如果不是那封绝交书,她的哥哥也不会剜瞎自己的眼睛,可终归是昔日梅林情分要多一些,她不想当年的人再有任何不测,正如哥哥所言,她也想要他们都好好活着,可,身边这位……她用眼角瞥了一眼他,身侧的皇帝玉面王冠坐相威严,她这才意识,他真有帝王之相。
推杯换盏间,李将军的目光落在姜芸身上,令她悚然,那像是来自地狱的凝视。
再加上乐伎琴弦铮铮,姜芸头涨疼得厉害,晃悠悠地找不到支撑,着实想往身侧靠一靠,然后不管不顾地睡去。
李将军自始至终未直接谈起高泠在此处建立新朝这一大事,也未谈起自家女儿李文君之事,比起李将军的晦言威逼,高泠倒是显得更坦然直白些,明明国力出于下风,却直言以对,“要攻要伐,将军请便。”
说这句话时正巧是两支歌舞的间隙,堂上之人字字句句听得格外清楚,记录宴会言行的赵旦听到这句话,手中史笔滑落,竹杆撞地清脆一声,再看李将军早已是脸色僵白。
一阵沉寂之后,李将军再展笑颜,“我既是陛下娘舅,又是陛下岳父,竟不知自己的女婿竟是昔日名士陈焘,听闻陈焘有琴仙之名,如此三载,我尚未听过这仙界之乐,不知今日可贤婿可否令我饱一饱耳福。”
“朕许久不曾碰琴,只怕弹不好坏了将军的兴致,朕的皇后,天下第一名媛才女姜芸,多年前曾受朕亲传,今日让她来为大家助助兴。”
“如此甚好,赵大人擅舞剑,以剑舞伴奏曲,岂不美哉。”
高泠一声“善”后,乐技退去,姜芸怔住,收回泄在高泠身上的余光。于此当众弹琴取乐于人,她只觉自己昔日身份被人摔在地上踩了又踩,忍不住去想东定旧主,以前只因心中埋葬着故人,瞧不见他的好,现在想来,他的的确确一直将自己捧在后位之上,打心底里只认她是妻子。
她轻笑,想自己竟可悲至此,怀顾昔日,她明明知道她对东定旧主的那不是爱,可光阴中幽幽发光的碎渣,能偷偷疗养她的伤,大抵是在怀念被人重视,被人惦念的感觉。
她终于不肯再用梅林中的点滴来治愈自己,那些美好至极的东西,全都成了她心中的隐痛,颠倒之后,残忍到她承受不住。
姜芸不再看高泠,连余光都不愿给他,踩着蜀地云毯,一步步走向那张等待着自己的琴。
赵旦已抽出了寒剑,等待着姜芸的妙音伴奏,他目光锁在姜芸身上,期待着姜芸给自己一个熟悉的眼神,可姜芸像是不认得他那般,径自沉浸在自己的阴郁之中。
“弹,云中林。”高泠手捏酒盏,目光离开浮溅杯壁的清白烈酒,淡漠地看着姜芸说。
林中是陈焘的字,云中林,林中为姜芸作的曲。
这样的逼迫,令她从自己的世界里回神。
高泠提杯饮酒,半眯着眼,带着满脸的不屑望向殿中穿凤袍的女人,一晃十二载,可当年的事儿,他心中记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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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朵落梅映着雪的清白,点染了满池春水,晴日高台,冷得有些透骨。
小姜芸提裙跳到陈焘身旁,扯着他的素白宽袖,仰着被冻的发红的小脸,缠着陈焘说:“陈哥哥,我想跟你学琴,你教我嘛,刚刚你弹得好听,我也想和你弹的一样好。”
陈焘瞧着姜芸宛若雪中粉梅般娇嫩的两颊,朝姜垣说:“退之,快把你妹妹带到屋里暖一暖,脸都冻红了。”
姜垣在一旁看热闹地笑道:“我妹妹平日里可是难缠的主,你若是不应,恐怕今日都别想安生了。”
暗香绕过陈焘的唇畔,他抬手拾起落在琴头的粉白梅朵,拂去蕊中残雪,夹在姜芸的乌发中,“喜欢梅花吗?”
姜芸笑盈盈地点头,真挚又俏皮地回:“喜欢梅花,更喜欢你。”
那时陈焘只当这是孩童戏言,没想到,他们后来真成了一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