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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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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胪馆位于皇宫外的中轴大街一侧,与其他重要官署比邻,路程并不遥远。其歇山顶的脊线错落有致,向远处出挑,如大鹏展翅,气派非凡。院落四四方方,安置着来自各国的贵族使臣,婉颜和李娥姿一袭便衣赶到时,还与不少魁梧高大的西域人擦身而过。

“突厥使者住在这边,陈国使者……好像住在西厢。”婉颜对着宾客名单若有所思,“阿姐,咱们索性各自单独行动吧,日落前在鸿胪馆门口碰面就行?”

“好。”李娥姿点点头,又感激地看了婉颜一眼,便转身过去。

眼见婉颜已经走向突厥使者的厢房,李娥姿却只是站在原地不动,明珠百思不得其解,试探着开口:“娘娘,要找林大人的话,何不抓紧时间呢?”

李娥姿深吸一口气,方才勉强绽开的笑颜下俨然是再难藏掩的倦态,就连声音也变得喑哑不少:“明珠,其实我……我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想的。我有点看不透敬安,我也有点看不透我自己了。”

“明珠笨拙,却也看得出林大人对娘娘是一片关切,娘娘背井离乡多年,与昔日玩伴重逢,说一点都不开心是不可能的。”明珠扶住她的纤纤素手,“娘娘,时间宝贵,有什么话不如当着林大人的面说吧,免得将来后悔。”

“你说得对,我不能让自己后悔。”

李娥姿兀自笑了一声。

“倒不如说,正是因为我不想自己后悔,才决定再来见他。”

似是再次下定了决心,西厢房的门也不再如洪水猛兽般让她退避三舍。李娥姿理了理自己的鬓发衣领,又轻叩门扉,半晌之后,一个温润如玉的男人打开了门,墨眸对上她视线的那一刻有微微讶异。

“娥姿……静夫人。”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与你说些虚言。”李娥姿淡淡扫了他一眼,准备解开身上的披风坐下。

林敬安原本沉默不语,见她解开脖颈后披风的系带有些费力,本能地走到她身后,刚刚伸出了修长的手,却又迟疑在空中,李娥姿的指尖便冷不防与他的指尖相撞。

“抱歉……”林敬安似有些局促地收回了手,又垂下了眼帘,“恍惚间,我竟还以为是十一年前,那时的我们可以肆无忌惮地牵手……是我犯傻了。”

李娥姿轻笑一声,可那笑声却并不明媚,反而掩着深深的自嘲与苍凉:“敬安……方才这番话要是被外人听了,只怕我们两个都要背上大逆不道的罪名。”

“你在这里并不快乐,对不对?”他因听到她的一声“敬安”,眸子像是突然被点亮般闪了一瞬微光,而后又黯淡了下去,“瞧瞧我在说什么话,国破家亡,怎么可能快乐……”

“快乐如何,不快乐又如何。”她轻声叹息,“要活在这世上,有太多的不由己……或许活着,已经要拼尽全力了。”

“娥姿……”

林敬安闻言有些动容,索性站到她面前,一双墨眸凝视着她,染上了淡淡的雾气,如同江南的烟蔼在他眼中缭绕升腾。

“——如果我说我想带你走,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似是耗尽了极大的勇气才做出来这个决定,又像早就有此想法,林敬安的语气中有担心自己被拒绝的忐忑,有为她的经历难过的悲伤,还有……他许下这个承诺的坚定。

李娥姿看着眼前男人的笑容,恍惚间竟好似回到了那个开满桃花的溪水之畔,少年与少女在漫天飞舞的花瓣中互诉衷肠,许下一生一世的懵懂约定。纸鸢在空中高高地飞扬,风吹皱清冽的初春溪水,鸡鸭啄食满地扑腾,邻家小孩在地上用绿草折蚱蜢……

而后……

而后是铁骑隆隆,大地仿佛被震得龟裂破碎,连带着她的世界也如镜子掉落,碎了一地,大概怎么修补都回不去了吧。

“你……”她愣愣地杵在原地。

“我是认真的。”林敬安犹豫片刻,还是伸出手扶住她的肩膀,“看来周国皇宫里的锦衣玉食……反而让你消减了不少。”

“十一年过去了,你难道还……”

“我至今只身一人,从未娶妻生子。”林敬安接过她犹疑的话,“因为我心里住进了一个姑娘,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别人位置了。娥姿,你愿意把自己的未来交给我,让我给你幸福吗?”

“敬安,你……”李娥姿一时心情复杂,她侧过脸去,却仍旧无法忽视他的灼灼目光,“可我已是周国后妃,还为皇上生育了两位皇子……我们早已和当初不同。”

“我不在乎。”林敬安果断道,“只要你愿意跟我走,我就带你走,剩下的,你不在乎,我便也不在乎。”

“你能带我去哪里呢?陈国吗?”李娥姿低垂眼帘,抿了抿唇,“然后周陈二国从此交恶,又带来一场战争?”

“你明知道我们都不是陈国人……”她的语调是如此颓然悲凉,这使林敬安更觉酸楚难耐,“那场战争之后,梁国破灭,我曾无数次寻找过你和你的家人,却一点消息都没有。悲痛之下,我投奔了陈霸先,跟随他的军队建功立业,看着他建立陈国,再到如今,我是陈蒨手下的臣子……但我从来都没有真心效忠陈国,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所以,只要你愿意,我便可以舍弃我在陈国获得的一切,我们去云游四方,在山林里避世,再也不管外面的纷纷扰扰。”

“为了我?”

“对。”林敬安点点头,“我总感觉你还活着,或许是流落在陈国民间,或许是被掳到了周国,因此我只有让自己变强大,才能动用自己的势力去找你……最后,我终于得知你在周国。我在陈蒨面前努力表现,才争取到了这个能来见你一面的机会。”

十一年,十一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已成为使臣,意味着她已嫁作人妇……她的孩子都已经能耍出漂亮的剑花,可他还一直在找她。

她那美好的青葱岁月还在找她。

“我本来打算,如果你在这里生活得很好,我就不再打扰你了,但……”林敬安顿了顿,似是有些难以启齿,而后才又蹙着眉开口,“周国皇帝并不爱你,他爱的是那个宴会上不识礼数的李家小姐……”

“婉颜不是这样的!”李娥姿眼中泛着泪花,却在此刻急匆匆打断他的话,“婉颜对我很好,对其他人都很好,她值得被爱……是她告诉我,我是被很多人爱着的。”

“是我失言了。”林敬安略略挑眉,“听起来……你和她关系不错?”

“她喊我阿姐。”谈及婉颜,李娥姿的神色温柔了不少,就连嘴角也噙着淡淡的笑,“她是那样好的一个人,好像直到她出现,我才渐渐不觉孤单……别说是皇上,我若是男子,也该爱她如至宝。”

“是想起小妹了吗?”他叹息一声,“我记得当年,你与小妹关系好到连模仿对方都惟妙惟肖。小妹她,现在……”

“她死了。”

李娥姿语气平静到他只觉空气都凝固了。

“她为了救我,死在周国人的剑下。”

“娥姿……”林敬安哽咽难言,“你受了太多太多的苦,是我来晚了。”

约莫是又想起了当年的惨状,李娥姿痛苦地闭上双眼,脸色苍白如纸,像是下一秒就会随风而去。

“不要……不要再提过去了。”她声音隐隐颤抖,染上了悲痛又无可奈何的哭腔,“我的头好痛……不要再说了!”

林敬安见状直接抱住了她,伸手轻轻摩挲她的发丝,又在她耳畔低声絮语,试图安抚她:“好,不说了,我们不说了……”

他的举动再难让李娥姿挂着冷冰冰的面具——曾经每当她心情不好时,林敬安都是这样抱着她耐心听她倾诉,一下一下用指尖梳着她的头发,宛如新婚第二天给新娘梳头的新郎那样温柔体贴。

李娥姿终于忍不住情绪,卸下了十一年来的伪装,伏在林敬安怀里哭了出来。起初是低低的呜咽,到后来便是含糊的抽泣,却从未是放肆的嚎啕大哭——即使是在这样的时刻,在心上人的怀里,她也没忘记自己身处于鸿胪馆之中,如果声音太大引起注意,只会让他们都万劫不复。

那是比古琴断弦还要痛的声音,就像一把钝钝的刀,一寸寸凌迟着林敬安的心。只是透过这哭声,他就已知晓了她这十一年是如何过来的。

看似风光的背后,有时或许藏着深渊般的痛苦。

“娥姿,林场围猎时,正是我们出逃的绝佳时机。”轻拍着她的后背,林敬安再一次提出了这个建议,“到时候,我可以在森林里安插人手制造混乱,伪装出你被野兽误伤致死的消息,而后我就带你改名换姓,远走高飞。”

“……你想扰乱林场围猎?”李娥姿抬眸看他,脸上还挂着未滴落的泪水,“可是,林场围猎是开年大事,皇上邀请各国使者和朝中大臣参与狩猎,就是想搏个来年丰收、国运昌隆的好彩头。如果制造破坏,恐怕会涉及两国……”

“你不用担心。”林敬安放轻语气,“林场空旷,只要你到时候装作与他人走散,我再略施小计,伪装出野兽偷袭的场景不难,这样不会伤害到其他人,也不会让宇文邕联想到陈国——毕竟杀一个周国妃子对陈蒨来说没有半分好处。”

这番话听来颇有几分道理,李娥姿沉默不语,似在思考其中可行性——她已然有些动摇。

能够逃离这个伤心的地方,逃离父母姐妹被杀的伤痛,逃离她在敌国的丈夫和孩子……回到他的身边,回到最初的美好。

十一年过去了,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现在真的有个机会摆在她面前,好似只要她点点头,希望的火花就会被重新点燃,她又能做回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

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

“我说这位大哥,您就行行好,告诉我大皇子到底怎么样了吧……”

正在东厢房的婉颜苦着脸,哭笑不得地与突厥使者斡旋。只见后者一副痛心疾首模样,愤恨摇头,就连红玛瑙耳环也随之晃荡。

“我再说一遍,”使者操着带有浓重口音的汉文说道,“我不想和负心的女人讲话。”

“不是这样的,您是不是哪里误会了?”婉颜内心直呼救命,表面却还得摆出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脸,“您……认错人了吧?”

“胡闹!”使者一拍胸脯,声音大如洪钟,“我艾提绝对不会认错,你就是那个骗了我们大皇子感情又跟周国皇帝跑了的女人!”

救命啊,这到底演的是哪一出……

看样子他认得自己,甚至这么义愤填膺地为大皇子打抱不平……或许就是瑟尔曼的人。婉颜本该松口气,但还是被艾提的态度震惊到无言以对。

该说突厥人……即使是出使别国的使者也这么直性子吗?

“艾提大人,我真的只是想问一下大皇子是否安好……”

她深吸一口气,眼前又浮现出突厥那噼啪作响的橙红篝火,火焰中映照的是那双比草原的天空还要纯粹澄澈的苍蓝眼眸。

“无论如何,大皇子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离开突厥后非常担心他的安危,如果您能告诉我他的近况,我将感激不尽……”

见婉颜态度诚恳,像是陷入了温暖的回忆之中,艾提叹了口气,语气放软不少:“如果在意殿下,当初为什么要离开他?”

“这件事很复杂……”不清楚艾提的真实身份,她不敢贸然把事情全盘托出,只得含糊其辞,“我不知道您当时是否在场,但如果您是我,在那样的刀光剑影中,第一念头只有活命。大皇子也是为了我能活下去,索性放我走了。”

“但你要是对突厥没有二心,就算东可汗殿下派人追杀,你又有什么好怕的?”艾提眯了眯眼。

“事实上,我确实从未放弃回中原。”她绞尽脑汁,试图编出破绽不那么明显的说辞,隐去瑟尔曼与宇文邕的利益结盟,“但我保证,我从来没做过什么对突厥不利的事情,我仅仅是想回到中原而已。在那种情况下,我们的身份已经很特殊,无论怎样解释,恐怕东可汗大人都不会轻易相信,因此只能先走一步了……”

“殿下他真的是个很善良的人,哪怕你并非真心对他,他还是帮你回中原……”

“我是真心的!”婉颜打断他,“我真心把他当我的好朋友,真心感谢他为我做的一切!”

艾提深深凝视她:“……殿下现在过得很好,那天虽然有些误会,但最后都顺利解决了,可汗也非常重视他。”

“真的吗!”婉颜惊呼出来。

“我骗你能得到什么好处吗?”艾提斜她一眼,“老实说,殿下派我出使周国,也是想看看你过得怎么样。得知你也有心,殿下的心意总算没有白费了。”

“原来瑟尔曼……”她心间一时五味杂陈,“能再冒昧问一下,他现在和东可汗关系还好吗?”

“和以前差不多吧,但东可汗大人也没太为难殿下。”艾提思索片刻,“我也就一个小小的使者,对他们之间的事了解不多。哎,你也别嫌我艾提说话五大三粗,但我觉得姑娘你要是真牵挂得紧,还不如亲自去见见殿下!”

“亲自去见他……”她兀自笑了笑,“要是突厥和长安中间路途没那么遥远,我倒真想多跑几趟去和老朋友叙叙旧……罢了,不管怎么说,谢谢艾提大人!听你说完,我放心多了!”

艾提倒是个性潇洒豪迈,见婉颜态度友善,他便也来了兴致,命侍从拿来突厥的马奶酒和骆驼奶酪招待她,还没等她摇手拒绝就连连塞她怀里。婉颜见他盛情难却,只好又逗留了一会儿。

等到日薄西山,她与艾提把突厥的天南海北都聊了一遭,这才意犹未尽地离开,还说改日要准备好些礼物让他带回去给瑟尔曼。

……

婉颜关上了门后,只余艾提和他的随从在厢房里,听到脚步声逐渐远去,空气突然变得冷清。

门外鸿胪馆人声鼎沸,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但那些热闹像是与他们无关,愣是一点欢笑都没钻进这间房子。夕阳透过窗棂斜射到地砖上,将影子拖得很长很长,为漂浮的灰尘微粒笼上一层薄纱,艾提静静地看着这浮金般闪烁的空气,突然伸脚踩上了橘黄的影子。

“大人聪明过人,难怪东可汗殿下对大人十分器重。”侍从弯着腰谄媚,为艾提献上一杯马奶酒。

艾提懒懒地轻抬眼皮,伸手抚着自己的络腮胡须:“还是殿下思虑周全,料到这女娃娃会向突厥使者打探瑟尔曼的消息,提前让我想好一套说辞,假装是瑟尔曼的人,就不会引起周国这边的怀疑了。”

侍从笑得阴险狡诈,小人得志般搓了搓手:“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现在的突厥早就被东可汗殿下一手掌控,瑟尔曼那家伙算什么东西!”

“现在正是殿下掌握权力最关键的时期,尤其不能让周国这个乳臭未干的皇帝去打搅。”艾提抚掌大笑,“这小姑娘,还说什么瑟尔曼是她的救命恩人,她要是知道瑟尔曼写给周国的信全被我们给截下来,该会多难过啊!哈哈哈!”

“瑟尔曼太不自量力了,怎么可能比得过我们东可汗。”侍从见艾提心情大好,又赶着上前去给他捏肩膀,“恐怕等大人这趟从长安返回突厥,他的气数就将尽喽。”

“她要是真听了我的话跑去突厥,才有意思呢。”

艾提意味深长道,又用脚把地上的影子碾了碾,极尽轻蔑狂妄。

“那可是帮了东可汗殿下大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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