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大火瞬间从穹庐顶蔓延到支架上，再到墙体，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整座穹庐就已置身火海中。滚烫的空气如波浪浮动，惊叫声、呼喊声与雷声交织碰撞，场面混乱嘈杂，搅得婉颜烦躁焦灼。
“公主！公主在里面！”她扭头朝人群大喊，“快多来些人救公主！”
话音刚落，她的视线却定格于某处，嘴唇还来不及合上——东可汗愣怔地立在人群中，他远望着穹庐，神情难以看清。
不是幸灾乐祸，也不是痛心惋惜，而是……一种奇异的平静。
像是透着燃火的穹庐，在看着什么。
然而顾不得再分析东可汗的表情，就在电光火石间，她察觉到手腕上的力度一松。
瑟尔曼未发一言，立刻冲向了营帐。
他已经失去了太多，不能再失去妹妹了。
下一刻，她也紧跟了上去。
“天神降罚……天神降罚！”萨满在树上突然大笑起来，模糊了她嘴角的悲悯，“突厥若不遵守承诺，族人将万劫不复！”
东可汗被这声音一惊，似乎才回过神来，急切对身旁侍卫吼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救公主！”
“是、是！”
侍卫们也随即跟了上来，一边朝营帐小跑去，一边暗自祈祷公主若真的出事了，不要轮到他们受罚。
穹庐门已经被火封住，公主哪还能逃出来？
恐怕真的是天神不满……
……
“因喀芙！”瑟尔曼无休止地呼喊，“妹妹，妹妹！哥哥来救你了，你坚持住！”
一段并不长的路程，他却觉得跑得无比漫长，每一刻他的心都在倍受煎熬。他跑得气喘吁吁，又因大声呼喊，脸都憋红了，但此刻身体上的不适全然被他抛诸脑后——他简直不敢想象那穹庐里的景象！
穹庐、火焰、女人……
他们的母亲……当年就是在这样的场景中被活活烧死的吗……
不行，他绝对不能让那样的事重演！
即使是失去性命，也一定要换她平安！
终于，他站到了离穹庐一尺以外的火焰外围，浓烟呛得他直咳嗽，也遮挡了他往里探寻的视线。
“瑟尔曼！”婉颜赶上了他。她见瑟尔曼身体前倾，似乎下一刻就要莽撞冲进火海，连忙抓住他，“等一下，拿上这个！”
她立马解开自己的腰带，将背包里的小水囊拿出来，往腰带上泼水，又把湿透的腰带递给他：“用这个捂住口鼻，不然你呼吸了这些浓烟一定会有事。”
“多谢。”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果断接过腰带，“你还好吗？”
“我还有头巾可以打湿，没关系。”她加快语速，“我们还是想想怎么冲进去吧，这火势太大了……该死，为什么打雷闪电后不下雨！”
“殿下，请让一让！”
就在他们踌躇之际，侍卫们终于从就近的营帐里运来数桶水，开始泼水灭火。
婉颜松了一口气，看来东可汗或许真的被天神降罚给吓到了。
但是……
“她人呢？”婉颜喃喃道，目光紧紧盯着任何可以看到里面景象的缝隙，“为什么我连一点呼救声都没听到……”
他们站在离火这么近的地方都已经呼吸不适，因喀芙在里面待了那么久，还有够她呼吸的空气吗……
她会不会……
婉颜强行打断自己纷乱的思绪，却急得流下了眼泪，手足无措地喊：“你们快些灭火，再快些！公主很危险，快点救公主……”
所幸东可汗的手下行动还算利索，加上她和瑟尔曼的帮忙，不一会儿火就被扑灭了。
但仍然没有任何动静从里面传出来。
“火已经灭了，我要进去找她。”瑟尔曼的声音此刻听起来是那般遥远生硬，“穹庐随时会彻底坍塌，阿颜你离远一点，保护好自己。”
“我想一起……”
“太危险了。”
瑟尔曼凝视她，苍蓝的眼眸深不见底。
“——我不能在一天之内失去两个我最重要的人。”
似乎意识到说出了心底话，他连忙移开目光，旋即转过身直接往摇摇欲坠的穹庐跑去。
可他的脚步却在门框边迟疑。
——他清晰地看见，一只手从烧得焦黑的门框里探出。
手……
那一刻，他的呼吸仿佛停滞，大脑一片空白，他只觉眼前天旋地转。
婉颜见他身形摇晃，立刻冲上前扶住他。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她也看到了地上的手。
“……等等！”她突然激动地惊呼起来，“你看，你看！手、手在动！！”
那纤细的手指，在漫天灰烬和黑土中，微微蜷曲又舒展，而后努力嵌入泥泞，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瑟尔曼和婉颜随即把倒塌破碎的门框移开，只见少女虚弱地趴在地上。
她仰起头看着他们，满脸灰烬，头发凌乱，皮肤有灼烧过的伤痕，衣服边角甚至尚有火星。
“哥……”
少女奄奄一息，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我活下来了……我替母亲，活下来了。”
雷声轰隆，穹庐倒得七零八落。
因喀芙彻底陷入昏迷。
婉颜连忙帮瑟尔曼扶起她，将她放到背上，手指触及她的衣服时突然感觉到一些湿意。
衣服湿了？
她看向了穹庐里，透过倒塌木板支撑出的低矮空间，她清晰地看到唯一一处没有黑灰的地面。
只消一瞬，泪水夺眶而出，她捂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但脑袋却嗡嗡作响。
——那是她前些日子替因喀芙挖出的坑。
用来隐藏火炉、残留了些灰烬的浅坑，成了穹庐门被火封住时她唯一能生还的可能。
坑旁还有烟熏得图案模糊不清的地毯，但它本身并没有损毁得很严重，不知是否是因喀芙把水泼在了身上和毯上来保护自己所致。
她的母亲在火中去世。
她在火中重生。
……
一阵窸窣声响由远及近，顷刻间，滂沱大雨砸向了草原。
雷电过后，终于迎来了雨。
雨点激烈如鼓乐，急切又利落，足以掩埋一切杂乱声音。
天地间只剩下对火中重生之人的赞歌。
……
“公主居然还活着！真是奇迹！”
“太好了，天神是不是只是为了警告我们一下，并没有想真的惩罚我们……”
“那我们得听萨满大人的，将公主嫁去周国了，这件事都拖了好几年了。”
“这不还得看那位的心思……”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东可汗脸色十分难看，但望着焦黑的穹庐残骸，仍然心有余悸。
因喀芙若真葬身火海，按照刚才萨满的话，周国或许会直接与突厥撕破脸皮。虽然他一直瞧不起周国，但不得不承认，在如今时局下，多一个盟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
那姑娘还真是命大，居然在这种死局里活下来了。
既然她能活下来，那就做个顺水人情给宇文护。赶快把她嫁出去，也好堵住悠悠众口，日后登上可汗之位，也更名正言顺。
“窦大人，”思及此，他不再犹豫，看向了身旁人，“你我都已看到，萨满向我族天神请来的神谕说要我突厥遵守承诺。为了我族福祉，我同意将公主殿下嫁给贵国皇帝。”
见证了这场天灾的窦毅对此结果并不意外，笑得从容：“如此，便替我们陛下谢过您了。”
“我随后派人商讨送亲事宜。”东可汗说得认真，倒还真让人以为他有多在意因喀芙了，“公主顽皮不懂事，到了周国后，还请诸位多多照拂，也希望突厥和周国能结成友谊之邦。”
“那是自然，”窦毅双手作揖，唇边浅笑却无半分温度，“还请殿下多指教。”
皇嫂还真是说到做到，居然真的让突厥这样果断答应了和亲。
他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可是……
窦毅略微蹙眉，忽然觉得心里闷闷的。
这样一位足智多谋的女子，本应与心爱之人琴瑟和鸣，可如今，她却不得不亲手去促成爱人与另一名女子的联姻。
这世道……真是不公平啊。
……
联姻之事终于尘埃落定，无论是周国人还是突厥人皆面带喜色，紧锣密鼓地开始准备公主那浩浩荡荡的嫁妆队伍。而公主本人，经过查木尔老先生的调养治疗，加上婉颜和瑟尔曼轮流陪护，身体也渐渐好转。
“这真是……”婉颜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略有些泛青的眼睛，“来过突厥两次，总算有几天是真的来游玩的了。”
“姐姐想去哪里看看？”因喀芙斜靠在枕头上，笑意盈盈地看着她，“想骑马去草原逛逛，还是去森林里打猎？”
“你现在这个样子可不能骑马打猎。”瑟尔曼在一旁调侃，“阿颜想去哪里，我陪她去吧，你还是好好在这里养身子。”
“哥……”因喀芙眯了眯眼，意味深长地瞥他，“别以为我不知道……”
“瞎胡说什么。”他急急打断她的话，尴尬笑了笑，“现在草原天气多变，你要是到处跑，又着凉了怎么办？”
“行行行，那我好好待着，你们两个去玩吧。”因喀芙又看向婉颜，“颜姐姐，我哥要是招待不周，你回来告诉我，让我教训教训他。”
“那肯定。”婉颜被兄妹二人调笑的氛围感染，也笑了起来，“那我们大皇子殿下可要好好当东道主，带我去突厥风景最好的地方！”
“你想看哪种风景？”
“你认为是最好看的就可以！”她朝他一笑，眉眼弯弯，“我相信你。”
瑟尔曼脸颊登时一红，像是为了躲开什么似的转移目光，支支吾吾：“好……好，让我仔细想想。”
“哥，不如去那个地方吧？”因喀芙难得见瑟尔曼如此羞涩，心情大好，“带颜姐姐去我们之前常去的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瑟尔曼眼睛一亮，“对哦，现在正是合适的季节。”
“什么啊，什么地方！”婉颜听他俩打哑迷听得一脸懵，好奇追问道。
“走吧。”瑟尔曼站起身，“想知道是什么地方，去看看不就好了。”
“啊？”她一时没反应过来，“现在就出发？”
“对，现在就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