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自叶家之事以后,秦有思一连病了多日。
这个身子这样不顶用,情绪激荡,或是使些力气,就两眼发黑,头脑发晕。
她心中隐隐有些后悔,不该跟叶尚书动怒废话,也不该跟百里鸿渊吵架,白白亏损了元气。
这也让她复仇之心更为急迫,她之前对桑有枝的身体过于乐观,对自己的医术也过于自信了。
但眼下再怎么着急,她也得先养好身体。
一连休息多日,待叶尚书过了头七,顾夫人便带着补药上门探病来。
还真是一日都不敢耽搁。
秦有思稳稳当当的靠在床头,既不给顾夫人行晚辈礼,也没请虞欢给她斟茶。
顾夫人虽怪她不知礼,但面上却笑着说:“听说你病了,但叶家的事你也知道,今日好不容易腾出手,我才立刻来看你。虞家这些仆从将你照顾的可好?”
秦有思没有精神跟她客套,开门见山的说:“顾夫人是为了婚约而来吧,有话不妨直说。”
顾夫人脸上悻悻然,但很快收起虚伪的神色,说:“桑姑娘是聪明人,那我们就不废话了。七郎是我们叶家嫡长子,你们的婚事,我和老爷不同意。如今咱们两家形势都不比从前,与其一起跌入谷底,不如好聚好散,各奔前程。叶家自知毁约理亏,不会亏待姑娘,只要你同意解除婚约,我们自当力所能及的赔偿你。”
“怎么赔?”
秦有思这么直接的问出来,让顾夫人有些接不上,她还以为今日要费很多口舌,先劝她同意此事,改天再论其他。
秦有思便笑着说:“看来顾夫人所说的赔偿只是一句空话,并无诚意,这是要诓骗我一个孤苦弱女子了?”
“不是!”顾夫人有些着急,叶家现在阖家的希望,都只在叶嘉树与屏东郡王府的婚事上,她不敢把事情办砸。
“正因为有诚意,所以想先问姑娘的意思。”
秦有思狮子大开口的说:“一千两现银,还要朱雀大街上的两处铺面。”
顾夫人听完立刻就她病床前站了起来。
她额头上的青筋隐隐跳动,简直想破口大骂。
现银还好说,朱雀大街的两个铺面,那是冲着她的陪嫁来的!
忍了又忍,顾夫人冷笑嘲讽道:“你果然是冲着叶家的钱财来的,亏七郎还可怜你,替你说尽好话!”
秦有思也不怒,反问:“不是夫人让我自己提的吗?这便是你的诚意了?你不同意也没事,反正郡主脸上的疮症也快好了,待郡主寻到更好的人家,必会重金感谢我的救治之恩。”
顾夫人将手帕紧紧攒在手中,总算明白桑六娘为何与屏东郡主关系亲密了,竟有这样的关系在里头。
即吃定了叶家,又讨好了郡王府。
真是好算计!
顾夫人也不是蠢笨的人,她知道叶家并无谈判筹码。
桑六娘越会算计,叶家越不能与她缠斗,叶家的名声还在她手中握着!
狠狠吞下一口心头血,顾夫人答应道:“好,赔偿的事我做主答应你。月内我就会让人将现银契约都给你送来,也请姑娘准备好退婚书,是你主动与叶家退婚。”
想了想又补充道:“此事桑家无长辈出面,终是不妥,若以后你父亲母亲找上门来不承认又如何说?你需找一个见证人。”
这个要求是合理的,秦有思想了想就说:“百里大人可以吗?”
顾夫人倒吸一口冷气:“白鹿台督主?自然可以,你还与百里大人相熟吗?”
秦有思没回答她,只是承诺道:“我会请百里大人在退婚书上签字盖章,若桑家日后返回,他会出面作证,如此你放心了吧?”
“督主肯出面,自然放心。”顾夫人只觉得庆幸,幸好自己在花朝宴上没来得及对桑六娘动手。
退婚书很快被送到青山巷,百里鸿渊一眼扫过,对传信的虞欢说:“让她过来亲自跟我说。”
他怕她被叶家欺负或诓骗了,得问问内情。
虞欢道:“桑姑娘病了有些时日,情况不太好,还不能下床。但也请大人放心,这事是姑娘自愿的,叶家给了不菲的补偿。”
百里鸿渊倒不知道她病着,想起最后一次见面,她面无血色,情况确实不太好,他以为她是因为手刃仇人,受到了惊吓。
看着退婚书,想到桑有枝口口声声说要跟叶嘉树“同甘共苦”,这才不过一个月时间,真是如小孩子的儿戏一般。
百里鸿渊没再多问,取了私人印信帮桑有枝做了担保。
好医好药的又养了十多日,秦有思的身体终于渐好。
到了与顾夫人约定递交退婚书的日子,顾夫人带着叶嘉树和补偿上门。
双方顺利的交换了内容,秦有思对顾夫人说:“我有些话想单独对七郎说。”
顾夫人拿到退婚书就要去张罗郡王府议亲的事,并不想管年轻儿女感情上的事。
待她走了,秦有思便将一千现银给叶嘉树。
“这是你的。”
叶嘉树涨红了脸,不肯收:“这是你该得的,给我干什么?”
秦有思说:“是我住在虞宅的谢资。”
虞家好吃好喝供着她,看病也花了不少钱。
虽然叶嘉树没提,但秦有思并不是占小便宜的人。
“不用!之前说了帮你,就不会收你的钱资。”
秦有思不想跟他做无谓的客套,便说:“我不喜欢欠人情,何况你既然已决定与刘瑛议亲,就该跟我算的清清楚楚,免得落人口舌。还是说,你想我现在就搬出去?”
叶嘉树只得收下。
秦有思又问起三姑姑的下落:“可有我母亲的消息?”
秦桑氏与叶嘉树的母亲是好友,与虞家很多亲朋关系也不错。他便是托这些人在打探消息。
“最近的一个消息是秦姨母去年秋天时,曾到过沧州。沧州是你奶娘的老家,秦姨母想必是觉得你被奶娘带回去了,所以时常去那边找你。”
虽未找到,但总算有些头绪,秦有思拜托道:“眼下通讯不畅,这样找也不是个法子,还请你帮忙把我在京城的消息散布出去,母亲若与故友联系,总能听说一二。”
叶嘉树答应下来,又担忧提醒:“那桑家也会知道。”
秦有思冷笑:“知道又如何,是他们抛弃我,我又不怕他们。”
她没工夫去扬城找桑家的麻烦也就罢了,桑家人最好别主动来招惹她。
解除了婚约,秦有思又亲自去到青山巷,答谢百里鸿渊替她作保,并请他帮忙把袁氏夫妻接到京城来。
“顾氏赔了我两间旺铺,其中一间,我想给养父母开医馆,将他们接来京城,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
这于百里鸿渊来说是小事,周叔就能办妥。
交代完,他提起另一事:“马上清明节,你到时候随我去趟牛首山。”
秦有思瞬间红了眼眶。
牛首山是秦氏祖坟所在之地。
秦家虽被灭族,但皇帝并未动秦家的祖坟,而且默许将那些被处死的秦氏之人葬在其中,只是不许再行立碑。
清明时节,必定有雨。
秦有思撑着伞随百里鸿渊走进陵园,看得出,陵园虽无人祭拜,但时常有人打理,坟头路边并没有什么杂草。
前面半座山坡上埋的是秦氏济国公府的历代祖先,石碑耸立,依稀看得出当日的辉煌。
而后半座山坡,则密密麻麻遍布着几百座无碑的坟茔。
此情此景,秦有思泪如雨下。
百里鸿渊不会劝解女子,也无意劝她。
本就是该哭的日子,想哭就哭吧。
他没有管秦有思,自行走到他牢记在心中的几座坟茔前。
有三个连在一起的,是秦有思三个兄弟的坟,他们也是百里鸿渊的兄弟。
无视地上的雨水和泥泞,百里鸿渊给他们倒上酒水,摆上祭品。
“有安、小风、小川,我来看你们了。”
往年他会静静的与兄弟们说一会儿话,但今年带了被人同来,有些话不便多说。
他沉默的喝了半壶酒,便往旁边不远处,一个临近浅渊的坟茔走去。
这个孤独的坟茔旁栽了一棵木棉树,巨大的树冠上开满火红的木棉花,在这阴雨连绵的天气中,似一捧火,驱散了心头的阴霾。
秦有思一路沿着山坡祭拜,见百里鸿渊在木棉树下站了很久,跟上前问道:“这是哪位亲人的坟茔?”
能得百里鸿渊如此对待,也许是他非常敬重的秦家师长,也可能是他最为交好的朋友。
百里鸿渊艰难的开口,说:“这是你二姐,你的命是她给的,你给她磕几个头吧。”
嘶哑的声音拨弄着秦有思的心弦。
原来她最后的归宿之地在这里。
她当初死在了千里之外的北境极寒的冰川之上,临死前她看到百里鸿渊赶来找她,想来也是他将她带回来,和家人埋在了一起。
“谢谢你。”秦有思真心说道。
两人正沉浸在无边的哀思中,身后传来一道清锐的声音打破二人的情绪。
“你果然来了。”
百里鸿渊微微侧过身,扫了身后之人一眼,嘲讽道:“你竟敢来这里?就不怕秦家的冤魂取你性命?”
那人冷冷笑了笑,说:“督主慎言,你做为陛下近臣,怎敢用‘冤魂’二字来形容秦家的罪人?是想抗旨,还是想以下犯上?”
秦有思被这番话惹恼,从坟前起身,回眸喝问来人:“段铮,这里是秦家的祖坟,人在做天在看,你怎敢如此放肆!”
掷地有声的一句话,让段铮和百里鸿渊同时转头看向她,目光灼灼,难以回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