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
秦有思想继续扮演桑有枝,可在一位母亲面前,她确实骗不过去。
她带着哭音喊道:“三姑姑……”
秦桑氏抓住她的手,说:“好孩子,你总算肯理我了。你每回入梦,都背着身子不见我,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是姑姑不好。是姑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秦桑氏已病到恍惚,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秦有思不懂姑姑为什么要给她道歉,是因为让她给表妹割血救治而亏欠吗?
她安抚道:“我没有怪过你,我是心甘情愿割血救有枝妹妹的!真的没有怪过你。”
“姑姑,你还记得吗?是你教我认字、背诗。我五岁的时候,羡慕哥哥、弟弟们能够结伴去学堂学医,便吵闹着要一起去,父亲不让,是你替我争辩,最终让祖父允了我学医的请求。”
秦桑氏那时还没出嫁,仍是秦家的三姑娘,在家中帮兄嫂照顾侄女。
一日,她抱着小有思去前院接出诊回府的长兄,长兄正与学徒说着药方和需调整的用量。
仅这无意的一耳朵,秦有思晚间睡觉前,一边玩布偶,一边把药方背了出来。
“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孩子……怎能让明珠蒙尘……”
秦有思感念姑姑爱护她,待她真心好,祈求道:“姑姑,你坚持住,我一定想办法治好你,等你好了,我和有枝妹妹一起陪着你,我们观雪煮茶,写诗作画,你想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好不好……”
秦桑氏神情悲戚:“我和她都命苦,你救不了她,也救不了我……”
“不,有枝妹妹现在很好,她被一家好心人收养,掌上明珠一般呵护,她如今在京城,我带你去找她!”
两行热泪从秦桑氏眼角滚出,她摇头说:“你不用再骗我了……枯血毒无药可解,阿枝只能活到十五岁,我只是想在她临死前找到她,再见她一眼,可是已经晚了……我的阿枝……”
秦有思愣住了,桑有枝的病,竟然是“毒”吗?
她并未见识过“枯血毒”,只知道身体血亏的厉害,像个无底的窟窿。
“怎么会……她是如何中的毒?”
秦桑氏虚弱的眼神中,透出恨意,道:“是桑祈昌和唐氏!”
早在桑祈昌求娶秦三姑奶奶之前,他就与同为扬城富户的唐氏小姐有了私情。
为求得秦家支持,桑祈昌抛弃唐氏。
唐氏痴恋桑祈昌,不怪他,却把怨恨加在秦三姑奶奶身上,等她怀孕产子后,她买通仆妇给秦三姑奶奶母女俩投毒。
秦三姑奶奶自身懂得一些药理,服用汤食时察觉不对,但发现已晚,尚在襁褓中的桑有枝已被仆妇喂下了毒药。
秦三姑奶奶立即带桑有枝回秦家求医,秦太爷百般救治,亦不能根除毒性,只能以换血之法,维持桑有枝的生命。
这件事,因涉及秦桑两家的联姻,秦家虽严厉追究桑家过错,查处了不少仆役,但最终没有将此事声张,是以连秦有思都不知道其中真相。
秦桑氏痛哭道:“桑祈昌一直都知道是唐氏干的,他却骗我十几年,说是政敌所害,如今还娶了唐氏为续弦,我们母女被他们害得好惨……”
秦有思气到颤抖。
桑祈昌再次刷新了禽兽的下限!
所以秦桑氏服毒,是因为心知女儿已死,被丈夫背叛,对这惨恶的世间彻底绝望!
“我最近时常梦到阿枝,我想早点去见她,到那时,再也没有人能把我们母女分开了……”
秦有思心中大痛,着急求道:“姑姑,你别放弃,你再坚持坚持,好不好……”
秦桑氏抬起枯骨般的手,小心翼翼去触碰秦有思的脸颊,喃喃道:“阿枝……等等娘亲……”
秦有思清楚的感受到秦桑氏的生命在极速流逝,她念完这一句,素手落下,原本深陷的眼,也含泪闭合。
秦有思伏在她肩头,身体微微抖动。
她送走了她在这个世上最后的亲人。
希微握住她的肩,开解道:“鹤月,死亡于她,是解脱。且让害她的人偿命,以慰亡灵!”
夏天的夜晚,虫鸣四起。
城外树林中,一队精兵纵马快速穿插其中。
临至城门前的官道,他们下马潜行,趁着彩云遮月之时,逼近城墙,不消片刻就消失在墙头。
这一行训练有素、武功高强之人,正是风尘仆仆从盛京赶来的百里鸿渊等人。
扬城中有暗卫留下的踪迹,他们寻迹来到监察寮扬城分部,主持本次行动的是暗卫四首领之一的沧海。
见百里鸿渊亲至,沧海仓促迎接:“拜见督主,您怎么亲自来了?可是计划有变?”
“我此行另外有事,桑家之事,现在情况如何?”
沧海干练的说:“已按照督主部署,扬城府衙、桑府、燕家落脚地已全部盯紧,只要有异动,必落入我们手中!”
“好,扬城的西风卫呢?”百里鸿渊问。
西风卫是西昌侯的私兵,在许多关键之处暗布人手,为西昌侯收集情报,行刺杀之事。
沧海回禀:“已依计于两日前将他们引出城,正与我们的人在临城周旋,没个三五日,他们回不来。”
辛辰悄悄给沧海使脸色,暗示他说一点督主想听的。
沧海立刻想起,辛辰暗中叮嘱过,要他多留心与桑六娘有关的事,便说:“桑姑娘两日前进城了,先是与西昌侯世子夫人见过一面,之后又夜探桑府。因她身旁有高手陪护,具体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未曾探到。不过,她们从桑府出来时,将秦三姑奶奶带出来了。属下远远的瞧着,人……似乎已经去世了。”
百里鸿渊手心一紧,料定秦有思此刻肯定不好受。
他解下赶路佩戴的披风及软甲,只提着佩剑,说:“将她落脚之处给我,我去一趟。”
沧海想问是否要派人跟随,及时被辛辰拦下:“难得督主有点私事,你别碍事。”
同行过来的孤鹜已看明白状况,桑有枝那边用不着她,便问沧海要任务:“咱们盯好桑家就行,若出一点纰漏,督主可不会轻饶。”
寂月无声。
秦有思临时租住的小院里,搭了一个简易的灵堂。
秦桑氏被装殓入馆,秦有思打算等此间事了,将她葬入牛首山的秦家祖坟中。
身为桑有枝,她为秦桑氏带起了重孝,静静的跪在棺椁前烧纸钱。
希微给秦桑氏做了个道场,设坛、诵经。
虞欢心疼秦有思的身子,想让她起身歇一歇,但劝了几回,秦有思都坚持守着。
正着急,小院传来叩门声,三个人齐齐向外看去,这时谁会来找他们?
虞欢上前开门,片刻,惊喜的回头说:“姑娘,是百里大人。”
秦有思诧异他怎么来了,莫不是局面有变?
她赶紧起身,却因跪的久了,眼前一黑,身形有些恍惚。
百里鸿渊疾步上前,一把扶住她的小臂,道:“刚听说了你母亲的事,节哀。你身体不好,不要太过伤心。”
秦有思揉了揉眉心,缓过来之后,睁眼看他,说:“谢谢大人。你怎么来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百里鸿渊摇头,说:“我来送夫人一程。”
说罢,去灵位前燃了三支香,又烧了些纸钱。
起身,百里鸿渊又向坐在一旁诵经的希微见礼。
希微以前与还是少年的百里鸿渊打过几次照面,算不得熟悉,但也算认得。
希微打量他几眼后说:“你与以前,变了不少。”
百里鸿渊淡淡笑道:“人总是要成长的。”
秦有思这才惊觉,忘了他们二人认识,岂不是要穿帮?
她慌忙说道:“百里大人原来认识希微道长啊?道长是二姐的师父,听说很少露面,没想到你也认得。道长看在二姐的面子上照拂我,特助我来处理桑家的麻烦。”
百里鸿渊也不戳破她,只是说:“若你早说是请道长相助,我就放心了。”
又道:“桑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秦有思以为他是有正事商议,便带他到外面院落的墙边说话。
只见百里鸿渊从背后的腰带上解下一个拳头大的锦袋,递给她:“城中店铺都关门了,这是临时让酒楼厨子炒制的,味道可能不如京城怡口堂的好。”
秦有思蒙圈的接过锦袋,打开一看,是一袋热乎乎的黑芝麻糖。
她突然心跳加快,有些不敢抬头看百里鸿渊,脑海里极速思考着……
秦有思喜欢吃黑芝麻糖,能补脑子,也能让心情变好。
她以前不开心,或是在家受罚,她大哥秦有安就会买黑芝麻糖哄她。
百里鸿渊此举是什么意思?已知晓她是谁了吗?
正忐忑,又听百里鸿渊说:“以前常见你大表哥给秦二姑娘买,说是姑娘家爱吃。你母亲新丧,我担心你忧思伤身……影响扬城的事情,就买来给你尝尝,于身体也有好处。”
“好……”秦有思接下,“多谢大人。”
大概是新出炉的芝麻糖太烫,秦有思将它握在手里,翻来覆去却不吃。
百里鸿渊低头看着她,纵使夜色深沉,亦能感受到他眼神中的灼灼热意。
夏夜有飞虫侵扰,百里鸿渊抬起大手,在秦有思身边挥了挥。
他身高手长,似是将秦有思圈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中。
秦有思忽而觉得耳热,拢了一下胸前的垂发,说:“大人今日赶路辛苦了,快早些回去休息吧!”
百里鸿渊只是来看看她,见她尚算安好,说:“嗯,就走了。今夜城中恐不安生,你们警醒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