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霾
行宫内,他望着长公主虚弱的容颜,日复一日。
病重也好、侍疾也罢,长公主只求他能握着自己的手,安稳地坐在她的身旁。
她偶尔会艰难地开口说几句话,但最多的,还是提起她的不舍。
说起亏欠他,又说起愧对他。
突有一日,回光返照。
所有人都道她命不久矣,只仅仅吊着口气。可她竟在那阳光明媚的一日,从榻上坐了起来,精神气也好了不少。我
她找人唤来李同光,可当他的身影靠近了,又迷迷糊糊地叫出了他觉着刺耳的旧名,“鹫儿。”
他皱了皱眉,未做出厌恶的神情。
侍疾的众人都退下了,只余下他们母子。
长公主泣不可仰,哭得极动情,她枯老的一双手包裹着鹫儿的,可他的手比记忆中大了不少,包不完全,她哭着哭着便就笑了,抬眼看向木然的鹫儿时,热泪盈眶,笑得很不堪。
“你瞧,你这双手像你爹。”
她哭得认真,不曾注意到李同光渐冷的脸色。
他的身子有些颤,可没挣开长公主的手,只是静静地听她说下去。
“你爹的手,弹琴很好看,尤其是抚那把灵鹫琴时,奏出的乐清澈悦耳,很是动听。”
她的眼睛空空的,思绪似乎是被拉长了。
“鹫儿,褚国很危险的,你知道吗?”她看着李同光,眼中多出几分欣忭,“你爹同你一样,也是娘的英雄。”
“那褚国太子多坏,竟要杀本宫泄愤……本宫乃安国长公主,万千人朝拜,尊贵有加,最后只能落得个联姻的结局,本宫心自有不甘,凭什么他能那般对我!”
两条又细又长的柳眉蹙起,她从悲伤的情绪中抽离,讲起李同光生父时,又恢复了方才的欣悦,“你爹,是个极好的人。”
李同光不语。
她的指甲已有多日未曾修整,说到激亢的情节时,不管不顾地将利甲深深地嵌入了他的皮肉中,纵是涌出了温热的血,她也无动于衷。
他便忍着痛,听她继续说着。
“他不嫌弃我的遭遇,也同我一样厌恶褚国人的卑劣之举,他把我从战火纷争中救出,带我逃出大牢,跋涉千里只为送我重归故土。”她说着这些往事,泪光便在眶中打起了转,“本宫与他,私定了终身。”
“你爹待我好,是娘的英雄。”
“可他不声不响地离去了,只余下我一人。可他又好像完全没有离开,鹫儿,娘有了你,故而才有活下去的希冀……”
谎话。
她一定也是在说着好听的谎话。
可她还在不停地喃喃:“你爹,是娘的英雄。”
这些故事,该听的他也早就从他人的口中听说过了。
他从一声声谩骂中拼凑出了自己的身世,杂种、野狗、畜生…….哪一个字不是用尽着刺人的话去说。
可从长公主口中说出来的故事,又大有不同。
他仿佛也看到了那素未谋面的生父。
他的为人或许不能单单只被面首一词简单盖过。他是亲手凭着机智与果敢将褚国太子妃救出的人,千里之遥,没说过一句放弃。
他一定不知道自己带着已远嫁宿国的长公主逃出来的命运。
他只知道,无论是死是活,他都要带着可怜的公主回到她心心念的家。
就像他所期盼的归家一般。
也或许,如果他在世,他就不会是鹫儿了。
他也会有姓、有关爱。
可那仅仅也只是或许。
她现在近乎痴傻了,一直重复着那句话,死死掐着他的手不放。
血腥味扑鼻而来,滴滴答答地掉落在地上。
他冰冷地看着憔悴又可怜的长公主,心中一点波澜都不曾有。
一直到前来伺候长公主用药的年琴出现,他才匆匆从她的双手中收回了他的,对着年琴说道:“把这收拾一下。今日之事,不准同任何人提起。”
长公主听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只是困惑为何他撒开了手。
“鹫儿……”
年琴恭敬地颔首,目视着他的离开。
然而第二日,便传来了长公主已逝的消息。
他波澜不惊,甚至淡定的很。似是早就预料到了它的发生。
事发之前,黎明时,他最后去看了一眼她。
她还未睡下,像是在等他。
她哭着拉过他的手,躺在床上,说:“鹫儿,娘不见你是不知怎么对你。”
漠视着她的忏悔,李同光未作回应。
她还说,会在死前求圣上的恩典,替他谋个好前程。
无用的,这些他都不需要。
黯淡着一双眼,他垂下长睫避开了她紧随的目光。
于是当“清宁长公主薨”的消息传遍安都上下时,他淡然地接受了这个结局。
披麻戴孝,替她守灵七日,尽全了忠义孝举。
在抬柩的那日,忽飘大雪。
雪与泪融在他冰冷的脸上,叫人瞧着可怜。
他哭,因为孤独。
没人会安慰他,替他抚去眼泪。
任辛早已回到了安都。
连克凤翔、定难、保胜三军节度使,她被圣上亲赐朱衣卫总部左使之号。
听闻她回来时遍体鳞伤,浑身是血。众人皆知,她快马加鞭赶回了安都,却不知这其中缘由是什么。
是为了快点领得恩赐,还是她有挂念着的事?
整整七日,任辛从未出现过。
他常常窝在灵堂的一角,有时候是跪着的,外面很冷,夜间更是会突然飘起雪来,他也不讲究,累了就眯会儿眼,醒来后又端正着姿势继续跪着。
在无数夜的阴霾中,他好想任辛。
想被她拥入怀中,想被她轻轻地拍着背,抚慰他说,不要再哭啦。
可她似乎是不愿见自己,两人之间,明明没说诀别的话,却心照不宣地,起了隔阂。
重返朝堂,圣上关切他。
问他可还能继续行事。
安帝坦然的一张脸,平和冷静,看不出一丝悲伤,他才失去了至亲之人,那是携手长大的姊弟之情,为何能做到一点哀伤都没有过。
李同光没觉得自己对长公主的逝世有多大的哀悼之情。
可他想不明白安帝的冷漠。
他回:“若陛下吩咐,臣定赴汤蹈火。”
安帝大手一挥,封他为了骑尉。
“阳城近日,动荡不堪。听闻是有山匪作怪,百姓不满,加之当地驻兵不足,郡守无能,几方刀剑相向,弄得全城上下一片破败。朕便要给你这个机会,替朕抚去这心头之痛,你可愿?”
虽是询问他,却暗暗地替他做好了主。
安帝拨他五百兵马,命他择日出发。
愈快愈好。
他自然也觉得好,在安都只徒留悲伤,忙些固然好。
他要去的地方,穷山恶水、路远且艰。
他无畏,只求能早日定了这纷乱。
还黎民一片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