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浮动
缪玄娇第一次觉得,有人的打量和探究是真对她这人本身感兴趣,会些易容之术果真好处极多。
还没来得及道谢,偌大个燕馆前堂,只听得一声极突兀响亮的鸣叫,从缪玄昭腹间传来。
“你——”那燕馆主人似乎怕她尴尬,欲言又止,自是君子之风。
缪玄昭霎时间面色飞红如绽开,脸皮倒比在长安城时要厚上许多。
“我······半晌未吃过什么东西,不知在你这干活提不提供吃的?我和我妹子兄长连日奔波,身上已无多的钱财,还望公子随意赏几口饭吃,别教他们饿坏了。”
那家主沉吟一阵后,正色道:
“姑娘此言差矣,一碗吃食于我这开门迎客的酒楼算不得什么。只是我所聘是你,这二位亲友若要果腹,须得长久地讨生活,姑娘说是与不是?”
语罢,男子又倏的噙起笑意,终是摇晃起本一直敛藏于身后的那柄麈尾,这燕馆白日里已是琉璃华彩,洞天福地之貌,衬得他如同水陆道场图卷里那些谪仙似的人物。
只是这话里颇有些经商之人的计量,缪玄昭也明白,他实是在警醒她调教好身边人,莫要因亲属之名义行寄生吸髓之事。
缪玄昭疏朗一笑,她当然知道湘儿和老默不是这样的人。
“公子所言在下明白,不过他们可比我能干多了,从前我都仰仗他们才能苟活于世。”
青衫男子先是不解,旋即散去疑窦。如此乱世,今日或是天上月,明日也可作尘中芥,多说倒也无益。
“好,姑娘洞明就好。你小妹和兄弟可先于这襄城中找些合心意的活计,若无心仪的,燕馆添两个杂役并不难。菖蒲,带这位姑娘去后院安置。”他转身差遣那位侍立在堂下的小厮,缪玄昭观其衣着气度,大略是这位家主的心腹。
那主人正注目相送,神色间疏为朗润,倒让门邸间来往所致的暑热祛除了几分。
缪玄昭觉得于情于理,她应问其名讳,往后便作稽首敬上,于是遽然转身,眼帘清明一亮,倒叫那家主猛地愣神,眉心一跳。
“公子,还不知您名讳。”
“某姓郅,名毋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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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燕馆能在襄城里一家独大,且宾客往来无白丁,想必郅毋疾并非普通商人。
缪玄昭除却在庖厨间打杂试菜,皆在后院活动,没事并不愿往前楼去。如今她虽易容而居,仍时刻提防,不曾暴露身份来处。
湘儿和老默亦在后院做些杂役,却始终感觉有道屏障,隔在缪玄昭一行和燕馆众人间。
缪玄昭了然,若要交心,两相坦诚,自是不易,也并无必要。她无非是想在这襄城里立足谋生,而非借郅毋疾东风上进。现下已是很好,无需汲汲营营。
连日里,燕馆前楼人流攒动,皆是风流人物。湘儿虽不识,在堂下忙活时忍不住一一盯系,这些个公子红妆,姿容姣好,彩绣辉煌,与从前在宫里见到的贵人相比也毫不逊色。
二楼厅堂里,各席位鳞次而设,几案上各置奇巧茶盏酒具和样式不俗的盘碟,湘儿倒是有些印象。
-那只青白釉玻棱开片瓷盏,小姐说过品雨前龙井最为相称,需得拂去茶沫,一时涤清,开片之清冽,尽收眼底。
-首席几案上的仿古錾金青铜爵器,需饮兰······,好像是兰什么,兰陵酒最为熨帖,那是初云少爷休沐时曾从海岱携来赠予小姐的酒。
“唉,我家小姐何时才能如在彭城时,只茶酒插花,挂心些闲事呢?”湘儿一边同其他侍者置席,一边暗自嗟叹不已。
那厢金玉神仙似的人物揽肩携手,鱼贯而入。悉数落座后,言语不拘,形迹也愈发狂狷,流水奉上的饮食不殆,随即又唱和起来,很快便醺于酒意。
席间有男子尽散青丝,杯杓也恍惚间误碰,琳琅跌落于身畔。
“这郅老板不来,如何饮得尽兴,今日也不知怎的,倒瞧不上咱们这些俗人了,探也不来探一下。”
旁首有人呼应朝侍者笑嚷,“谁说不是,如今你们家主的架子倒是愈发大了。”
言语间,侍者将那厅堂里的银釭皆拨了火油,一室亮堂,席首见歌舞人物络绎而入,四下立时被吸引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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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厨忙的应接不暇,缪玄昭制好各色糕点后,又充作小二,忙不迭自厨房往二楼席间传菜。
这燕馆内四处联通设计巧妙,各层厅席皆有隐秘之处与庖厨直接相连,既保护了菜肴,又不致繁缛点交扰了清静。
缪玄昭自传菜暗间将点心交予二楼楼间的僮仆摆盘,正欲退回密道,回厨房各司其职。却听堂内传来一支套曲,极为悱恻婉转,不由自主掀帘附耳,想听个究竟。
那厅堂间现下正是暗香浮动,吃茶喝酒混作一团,却俱在这乐声中心旌摇动,四座皆默契地噤声。
“仿似《西洲曲》。”缪玄昭想起娘曾哼吟其中的曲调,她母亲的家乡就在西洲一带,应就在襄城附近。
缪玄昭记得母亲总说此地江水湖水缠绵一处,女子温声软语,闺阁间常做剥莲戏水,捱着日子盼良人,而男子则总是散在天涯各处,搏击进取,不问归巢。
听得入神,缪玄昭于帘间罅隙,看那乐席排布。丝弦之乐,巧于控制而非音量。只是绯丽有余,情绪上则过于绵软,让人总觉得销磨。
失神间,有人抚过她脊背。
她转身,才发现瞳孔因此间过于沉浸而失焦一阵,暗室里缓缓睁开,方才明晰起来。
原来刚才是那郅毋疾正拾一方素面罗纹帕子,轻抚她的背身,煞是妥帖,倒令缪玄昭心头一热。
“公子为何在此。”
“方才我去检视备食,见你不在,故问了两句,他们说应你在此,便沿奉食的通道上来。不过你不必惊惶,今日我本就不愿入席陪那帮酒中仙调闹。如此再喝几顿,做这生意恐怕都力有不逮,要回乡下庄子上休养几时了。”
郅毋疾眉眼未笑,语气却是实在的笑意难掩,一派清明神色。缪玄昭也陪着乐上一乐,只觉得对面之人竟毫无商贾市侩气息,倒是颇为本真。
“我于此处槛内被乐声吸引,挪不动腿脚,一时忘记本职,实在抱歉。”
“无妨,茶点已上席。此地逼仄,姑娘可否赏脸,换个地方一叙?”
缪玄昭环视一阵周身,这粗布衣衫已洗的泛青,后厨的活计总还是留下些腌臜处,复又望向郅毋疾,面有窘态。
“姑娘不必着意,安心随我来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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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此厅堂还有一暗处包厢,正对席间乐池,又远离堂下几案间嘈杂,实是赏曲的好位置。小厮正于后首点了千步香,此间烟气缭绕,虽馥郁,却并不沉闷,对着筵席间的《西洲曲》倒也轻盈的相配。
未曾对坐,二人皆面向席间景色。
“姑娘可是喜欢这《西洲曲》?”
“是也不是。只是儿时母亲常会哼吟曲调,却不告诉我歌辞内容之究竟,刚才忽有些思念母亲,方驻足。又瞧了一会儿乐席规制,丝弦能与吹管音量相衬,这排曲的俳优,应是老手,懂得合曲最忌喧宾夺主。只是这曲式受限,节奏无起伏,听来总还是觉得销磨。不过已是极好的套曲了。”
郅毋疾见其悬河托出,情致恳切,不像拿腔,便侧身望向她,未曾打断。这番话后,他确信这女子绝非市井里凡俗的布衣荆钗,只是她不言,他亦不追问。
“早知姑娘有趣,今日倒教郅某见识。这《西洲曲》是南地流传已久的情歌,若是旁的女子,听这曲不免想见些离别之苦,弄莲之叹惋,或是求不得之凄切,姑娘倒品评起我乐师之功力,郅某听来也是受教了。”那郅毋疾半真半假,便要向缪玄昭稽首见礼。
缪玄昭于此间听到夸赞,并不觉得愉悦,如此显山露水,实是疏忽,犯了大忌。故也不答,只想着见招拆招。
好在暗香氤氲,唇齿间几口新下的雨前龙井,两相皆松弛下来,缓和了机锋。
此为聪明人与聪明人之机辩,不过换了种风雅的方式。
“姑娘现下,可曾以真面目示人?”
“面容真假又有何重要,我若是无盐女,倒教旁人只嫌恶,这世间女子该有的机会恐怕也到不了我身上,我若是个姿容极出众的,谁还管我手制之味道究竟如何。
不过话说回来,这些都不如有个显贵的家世,想来定是极如意的,摘星揽月或亦可,你这燕馆收入囊中,更是不在话下。”
缪玄昭只想着胡说一气。真真假假,语焉不详。
“贵人,有贵人之忧。”郅毋疾一时神色沉郁,似有遐思。
“所以我还是做个极寻常的人好了,把我放进江河湖海,通衢往来都无人知我,我便能从心所欲不逾矩。”
郅毋疾听得此言,一时心战,未能自觉。他忽然觉得,就这样与个陌生人一世遮望眼,只观心,也是极有趣的。
“姑娘年纪尚轻,缘何举止言谈如此老成,还是于庖厨间手制糕点时,最为灵动。”那郅毋疾语带讥诮,细想间,还有些旖旎意味。
“你几时纡尊降贵?你莫不是偷偷去看我做菜了?”缪玄昭惊异间蹙起眉头。
“一鲸落万物生,一画可知时令,一蔬一饭间便可想见烹者心境,何须亲眼?”
这一次,郅毋疾未曾端起妥帖仪容,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只将视线光明正大地落在一臂之遥间女子的耳垂。
那处曾为耳饰剜的洞,仍是粉嫩纤巧,可惜就快要长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