鴟枭凤凰
“是故鴟枭常与凤凰同归,兰芷弃于旷野,而使蒿萧成林。三殿下多年隐身于庙堂,果真君子常退而不显于众,实乃名士风流。”光禄勋庾缗不吝盛赞,此刻伽蓝寺寂寥无人,近处皆被湖上风声盖过,旁人实难听得二人谈话。
“大人谬赞,如今父君春秋正盛,我等愚孥尚还无需替其分忧,且继续安生做父君荫蔽下的雏鸟罢了。”陆羡似已知悉光禄勋来意,正欲斡旋一番。
“国储乃一国之本,储未立,何谈国祚绵长。我等文臣近日预备递上折子,万望陛下早立国本,以慑环伺。
······三殿下,这孤鹤啸于山林之间,实乃形销骨立,无人应和,若作龙凤之姿,方能一朝鸣而天下知。殿下,不神往么?”
光禄勋并非老迈之人,他的弟、妹几个如今年纪尚轻,因在家中久作长兄,故颇为持重老成,今日言语间却颇有些青春意气,高标而峙。
“吾与大人相谈甚为投契,愿结师生之谊,奉尺牍以修身。至于旁的,吾只能言尽吾本分,不愧怍于天地。”
陆羡起身敛袖插手,还了一极郑重的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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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缪公府。
连日由宫中尚仪局和西邸送来的纳彩之物已覆满了府中各院,缪公府已是长安城内用制最为盈满的世族府邸,自前朝以来,君王皆不断下诏整其旧制,阖府扩建至今,已在城北占去了半条街巷,实是圣恩浩荡难辞。
各色束帛、金玉之器用堆塞在府中道路,缪通下朝后径直便往女儿的院落中去。吉期将至,宫中贵人允了缪玄娇几日待婚。
“父亲,我如今这般归宿,您可还满意?”缪玄娇看向铜镜里后首正襟而坐的父亲,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她于父母亲缘实在凉薄。同室而坐,亦不可亲近。
“娇儿,此乃陛下亲指的婚事,乃我缪门荣耀,如此珠玑黼黻尽授的恩典,可并非朝中普通臣工嫁仪可比拟。况二殿下乃陛下爱重的孩子,若你能自诫于女德,时时劝勉,将来前途只会不可估量啊。”
“可这独孤氏实让我尝尽我丧母丧夫之痛,父亲,为了您的清流仕途,您就一点不顾惜儿女之福么?”缪玄娇重重地掷下骨梳,旋即又惊声悔过,那梳子是母亲的遗物。
“彭城缪姓生来就不允小爱。君子德风,小人德草,你既为缪氏女,又是宫中尚仪局女官,便需做天下仕女表率,怎可陷于一己之私中不得解脱!”缪通由堂下走近,直指缪玄娇脊梁。
她对镜梳妆,只冷声应付,言语间尽是嘲弄,“我如今,尽可知妹妹当年心境了,真是宿命轮回,躲闪不得。”
缪玄娇拾着眉笔轻描眉尾,带出极锋锐的一道,如同此刻心头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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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内忧外困似是接踵不断。
南境邸报传驿而回时,长安已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极纷纭,却并不畅快便戛然而止,只遗化雪时寒意瑟瑟。
天还未亮,臣工们上朝时,皆是畏葸而躬身。天意偏寒,往年收拢的大氅还未来得及曝晒,今朝便需袒露直言。
“臣恭请陛下圣鉴。陛下春秋无期,然国不可一日无储君,如今北霁虽万象更始,隐忧却暗藏于广厦田亩之间,若能隶定国本,天下民心可安啊。”太尉王玖之年事已高,陈言却字字珠玑利声,满堂皆可闻其心血。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几个小子皆还未开悟于冥顽,需各位股肱之臣时时言传身教以训导。”
“陛下,陛下若不定国本,反教一室儒臣寒心啊。”光禄勋庾缗不畏圣意而跪扑于堂下,竭尽人臣本分。
“朕自有考量,众爱卿可还有要事要奏?”陆朗不怒自威,所谓的国本无非是这帮酸儒自己寻求安心的说辞。
武将席间有一人快步稽首而前,进呈给殿侧小黄门邸报。
“金将军所谓何事。”陆朗见其眉头紧锁,不待启封便发问。
“臣恭请陛下圣鉴。此乃南境还报江左情势的急奏,还请陛下阅后圣裁。
······陛下,江左小朝廷已经拥新主自立了,依邸报军情,不日即会北伐而上。”
“李朝宗室竟还有余孽未清?”
“臣等亦不知实情,所拥者恐是江左侨臣找的傀儡也未便可知。还望陛下以军情为重,尽早横兵南境,以御外侮。”
“众爱卿以为,此次应着谁来领兵。”陆朗见一波未平,只于轩冕下揉捏一阵鼻脊,尽是惺忪疲态。
中书令卢柘正色执笏板上前,他心中已有盘算,现下光景正是新旧岁交替,储君亟待议定之时,圣上纵有千般思忖也难拗满朝臣工,因而与此不相干之人,先得放到外间避忌一阵。他不疾不徐道来:
“臣以为,三皇子先前于信饶平叛有功,在南境颇有历练,又为龙嗣,实是替陛下亲征最好之人选,必能凝结上下,大胜而返。”
“这逆子,如何堪用。”陆朗沉吟一阵,似有疑虑。
光禄勋庾缗眼见事出从急,圣上必会不及细思应声而允,忙伺机上前回禀:
“陛下,臣愿荐子侄庾缨随侍三皇子亲征,他官进侍郎并无战绩,实是不堪陛下驱使。臣为长兄,望其于军营操练中与三皇子相携进取自兹,以不负陛下荫佑期许。
“允了,江左之事急不可待,朕希望看到即刻出征。”
陆朗掀袍起身,一刻未停留,在宫人簇拥下离了含光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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缪玄娇与陆靖鞅大婚前日,正是陆羡领兵出征之时。
“南境起战事,今日阖宫皆聚于含光殿前行誓师之仪,由陛下亲祭牙旗,此番倒让这老三出尽了风头。”陆靖鞅一袭朝服正往含光殿去,他实在不明白卢柘为什么要举荐陆羡去抢这个军功,正于官道上与之僵持不下。
那卢柘急着顺抚陆靖鞅的戾气,“殿下眼光需长远些,此番江左平乱,艰难险阻,非有数月乃至期年难以成事,把三皇子送去外间行军,西邸便只有大皇子和四皇子,四皇子年幼,于智识尚缺,大皇子虽有太尉一门力保,在文臣中多年来颇有些治儒功的盛名,然胆识眼界总是不足,做事唯诺又见小气。
依臣看,圣上对二殿下您应寄予厚望,此间正是立储的关键时期,风声鹤唳,四面皆是审视,殿下如今有缪通这个丈家,怎么算,都该是必赢的局面,还望殿下时刻警醒,切莫行差踏错。”
“看来中书令大人为官多年,对圣心还是不能参透,立储之事,并非吾致力所能掌控,全仰赖我父君心意。你既搅乱了这池水,便要想办法给我想要的答案。”他又何尝不清楚,这些年老三那幅漫不经心、不抢不争的淡薄样子,全拜父君极端的掌控所赐。
而自己能于此间游刃恣性而为,也全因着自小便听父君的话,于大行上不曾忤逆,才能在小节上添几分自由。
“臣必会为殿下殚精竭虑。”
陆靖鞅只斜睨了他一眼,也不应声,便往含光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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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绾,兵马粮草如今实际是何水平,我要实情。”陆羡在城西驻防营内正挑灯参详庾缨绘制的江左舆图,这庾缨自小即随家中长辈宦游各处,对海内山川取道果真颇有些见地。
“殿下,那卢柘个老东西真是不做人,满朝武将不外放,偏偏又差使你这个园囿里闲散惯的公子哥,国家大事怎可如此儿戏?”卫绾气正在头上,见他主子还是那幅人淡如菊,诸事皆不放于心上的姿态,实在气懑。
“危情之下亦偶有转机,做事便要有做事的样子,何况此行有庾缨相助,他于山川地形颇有见地。南境地理与中原极为不同,此战能帮我们避忌不少隐患。”陆羡掩上舆图的折子,一提手便拍在卫绾头上。
卫绾接过去,心乱如麻间竟难入心一字,“粮草应无碍,只是兵马尚有两成未到位,战场相差百人之内便有情势转换殿下不是不知道,此番出征简直是拿命作赌,我真怀疑中书令就是为瞧殿下您的笑话,最好能把命搭进去,他们的目的就全然达到了。”
“休要胡说。修书给西北李沫棠,就说事出从急,望她再助我们一臂之力。”陆羡比谁都清楚,此战不能输,只许赢,赢了才有在这含章宫立足的筹码。
营帐幕帘骤然被打起,一绾髻甲骑装的人物堂而皇之走近。
“殿下不必修书了。我的兵已在城南驿馆外驻扎,尽可由殿下差遣。”
“你居然已到长安?”陆羡甚是惊诧,此番竟如天降神兵。
“邸报传送国中各处时,我已猜到北霁于兵力有亏,此行若无我关陇军襄助,殿下若要孤身迎战江左,只怕会凶多吉少。江左背后实力几成,你我皆无把握。”
“多谢李姑娘,吾不知如何称谢姑娘大义。”陆羡以案牍上的杯酒作为盟誓,隔着一室冰冷寒气,回敬李沫棠。
“臣女本分,愿护殿下周全,也愿北霁民生再无烽火狼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