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两岸
“此去江左诸多未知,你藏身已久,可想好踏出这一步了?”郅毋疾特上前引她至楼侧无人处,才想着问询一番。
“我若总是蛰居一处,此生心亦难安。踏出这半步,说不好便心有天地宽。”
缪玄昭也不知道,如何竟生出赌徒心理。她不是又想做“缪玄昭”,只是不做“缪玄昭”,她的身心也并未彻底安顿,她于曾经,似还有牵念。
“在我身边,郅某定会护姑娘周全。”
“我也会保护好自己的,家主尽可放心。”
郅毋疾与她交换了个安心的眼神,便回身朝门口行去。
“汀兰,你帮着玄昭一同把她的用度收拾在车驾里吧。”又轻点菖蒲正背身忙碌时的肩胛,示意他跟着上前。“菖蒲,你随我来,忽然想起尚还有些事务要交付。”
郅毋疾将菖蒲引至燕馆内侧间。
“她的来历查的如何?”郅毋疾背对窗牖,冬日里天光蒙着雪意,将下未下,光线故而十分暗淡,菖蒲看不清他此时的神情。他应声回禀道:
“彭城缪氏的家主缪通现下于北霁官居太常,位极人臣。我着人去查过彭城和长安两地缪氏所在的簿籍,除了如今的二皇子妃——缪氏嫡女缪玄娇,现如今在尚仪局当差,缪通的确还有一位庶出的女儿,长安公府簿籍不见踪迹,倒是入籍于彭城旧宅,簿册上名曰缪玄昭,掾吏对其清丽样貌倒是描摹的极详细,载至前朝元伽年间便称亡故,已被吏员除名,死因却并未述及。问询过多人皆是语焉不详,旧宅的乡邻皆称许久未见过此人。而彭城缪宅中现如今的确还有一位年长的女子独自居住,我想,可能就是玄昭的生母,因此并未差人打扰。”
郅毋疾听的入神,良久后自顾自的说道,倒不像是说与菖蒲听,而只是些呓语。
“我又如何不知,她藏的艰难,连母亲是何处人,向我述来亦前后矛盾。但却又实在大胆,竟还敢用玄昭这个名字。”
郅毋疾思量片刻,终是长叹一声。除开这二字,她如今又有什么是真敢示人的。
“·······知道了,此事暂不必再追查。她若想说,总会有告诉我的一天。”
郅毋疾掀袍拾出槛外,终是在檐下顿身,见缪玄昭正于几处车驾前后忙碌,竟与那些小厮一样,搬些极重的吃食用度。他刚想上前搭手,忽又隐约觉得不可小觑这一路跋涉的易容女子胸中之能量。
她若是想通来路与去处,天地之间,除开皇权倾轧,何处又真能困得住她。
他失神间竟也意识到自己这分恻隐从何而来。
他想守护的,是她在缪宅山石上恣意卧倒时的那般从容自在,画里那人,魂神清亮,眉眼似剪秋水。
而如今虽在山高水远无人境,也许她自己都并未察觉,她眼中始终不见那般······郅毋疾想了很久,只想起“餍足”一词。
他自然不曾真正了解她,只是彼时想来她亲朋尚在身侧,应是没有太多憾事。
“既都安置妥当了,便出发吧。这天色雨雪意微醺,不知何时就要落下,咱们得快些赶路了。”郅毋疾朗声向仆从们说道。
缪玄昭想,人道是临安一夜听春雨,今年的第一场春雨或能在他乡瞧见了。
***
菖蒲和汀兰侍立于檐下,目送家主的车驾渐远。
“菖蒲,你可觉得家主对玄昭姑娘殊为不同。”
菖蒲一时间还未还神,只愣住不知如何答复。
“玄昭······自然是极好的,为人识礼数,干活麻利亦是一点怨言没有,见识竟然也大,诗书无不通,如今又添些食疗的本事,在女子中的确是极拔萃的,偏生她向来不显山露水,便显得更加难得。家主青眼有加,亦是自然,便是下首的燕馆仆从也无不称她一句好。”
“我总觉得,咱们家主对她并非普通主仆之谊,此去江左,想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办,竟也带上她了。”汀兰有些只属于女子的敏锐。
“家主总是对谁都好,倒不曾瞧见他有什么特殊的情绪。”菖蒲于账房之事粗中有细,但于男女之爱一直不见开窍。
“正是因为家主对谁都一视同仁,反而显得他对玄昭特别。从前,咱们跟着家主这么多年,几时见过他对哪个女子事事看顾上心,虽然面上未见二人有何逾矩,但是我见玄昭的确是能与家主能说到一处去的。”见他还是那幅愣神的样子,汀兰作白眼无奈,赶忙欲撵他回馆做事。
“赶紧进屋忙活去吧,别在这门口杵着,仔细挡着来人的道。”
***
还未进宁宸宫,只是车行至临安城西境,东瓯的圣旨便已候在城门处。一众着宦侍服冠的小黄门列行不动,前首有一中涓官极盛情地接应着郅毋疾的车驾。
郅毋疾与缪玄昭打起帷帘,心下皆是了然。
缪玄昭下车本欲跟着郅毋疾也做些膝首跪拜的形貌,郅毋疾余光瞧见,忙扣住她矜瘦的手腕,近身凑近她耳畔,极肃然地敛声说道:
“你不必跪,如今你尚还算不得任何人的臣民,只做你自己就好。”
缪玄昭自下车后一直垂首不欲示人,此刻则终于与之对视,朝他点头示意。
她立在一畔,见郅毋疾极平静的听旨、接旨。
中涓官瞧见其不跪,有些诽腹,不过郅毋疾应陛下旨意远途而来,自是不敢拂他的面子。
“郅夫子,如今得唤您一句太傅大人了,陛下爱重,旨意三日前已经慎重地拟好,特意着这一干人等,早早儿的便候在您来时路上,说是怕您的车驾被临安城里的杂错水系给迷惑了去处,定让咱家几个在前好好的给领路。”
“中涓大人有心了。”
“大人上车随咱家先入宫面圣罢,陛下下朝后便会去隐园等您。城中戚里也已经给大人置好了宅子,近来便可在当中休憩,也好安顿这些随从。”
“多谢陛下隆恩。”郅毋疾躬身抱手,浅淡有致地还上一礼。
回身路过缪玄昭身侧时,只眼神示意她一同上车,她却忽然滞住,有些凝愁。
“先上车。”郅毋疾似乎知道她在忧心些什么。
厢内坐定,缪玄昭终是没忍住开了口。
“那小皇帝究竟是何人,他实也姓李么?”
“为何突然问起这个。”郅毋疾觑着对首女子的神色,明显有些怯意。
“我只是好奇,前朝亡国时据说宗室尽被屠戮,何处又冒出个李氏儿郎来。或许,是江左侨臣随处拣来的一个代言傀儡?”缪玄昭眼中既澄明,又懵懂,似央求着郅毋疾给她个顺遂心意的答案。
郅毋疾心中思量,她缘何对小皇帝是谁如此执拗,实在有些反常。
“我只知他身上背负的期许,比他的姓氏还要沉重些。”
缪玄昭了然,她心中因对面人未知,而有些畏,有些怖。
她如今虽尽已成为另一个人,可若是再逢宫闱间打过照面的男女,她亦不知自己是否会露怯,引得猜忌。
那些年深居简出,并不常在各宫聚会游园时露面,可因着缪氏那点声名,在兴乐宫时,也常有宗室男女前来拜访攀谈。只是后来不甚受宠,才开始门前冷落。
然既已暂时卸下心防,走出了这襄城,便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世间事,总是险中求得的生机更显得珍贵。
她体味过一次,便也不该怕这第二次了。
“而你呢,家主,你身上背负的制衡之责,孤身立于皇权荫羽之下,很可能会搅弄整个东瓯。”
“从来一介寒庶,何来搅动风雨。姑娘莫要言重了。”
两人皆陷入沉默,一时不语。久之,郅毋疾先一步复归那幅君子冲漠之貌。
“玄昭,此行入宫,我想你还是以侍女身份时刻趋从于我身侧,我自会护你周全。便当是,在外散心,不必有包袱。”
“我既随你出来,自会察言观色,时刻小心。”
***
宁宸宫前殿,朝堂。
此时正是黑云压檐,对峙一处。
御史台中丞身居监察之位,总是敢为人先,遇事直击痛处。
“从来择官需行推举,家世品性皆为要义,京官入朝更是需由中书令牵头,众言官一同平章事,才好隶定。何况太傅又是要职,陛下此番行事令我等实在未料及。”
李澹早已猜到会是这般局面,故也不愿听臣工们再议论上几个回合。
“爱卿言重了。郅太傅是朕自少时的业师,为人质洁有宿名,前朝覆灭后避世襄城已久,乡里同辈皆极为敬重他。若非真才实学,朕又怎会择他为帝师,此事朕已有亲断,不劳众位大臣挂心了。”
此时殿外突兀的通传,堪堪打断了君臣交锋。
“急报——”一小黄门秉一纸封入殿上呈。“千里军报急传,北霁军已兵陈江水北岸,现下正按兵不动。”
兵部尚书闻言斥声道:
“真是无耻之尤,本就狼子野心夺我山河,如今反作抵御之姿,此番要让他们知道何为正统,何为民心所向才行。”
一众臣工皆呜泱跪地不起。
“陛下,请务必即刻出兵——”
“臣等恭请陛下出兵——”
“臣等敬请陛下即刻出兵光复我李氏山河——”
少年人矜弱的身姿坐于高处,了然自己已彻底无法挽回此战。
李澹身量如今纤薄,想起从前父母尚在时,代郡宅子里简单的饭菜亦吃的甚合胃口。因而脸上总作浑圆一处,被长辈称是个俊俏的“雪团子”,小舅父每次一见,也总肃目命他练剑修身,清减些才是苦读姿态。
如今尚宫们从临安各处搜请来的御厨,制出的饭菜容色高标,风味出尘,却实没有当初一蔬一饭的兴味了。
***
宁宸宫,宫门。
车驾驻在门外,郅毋疾与缪玄昭并一小厮下车,随中涓官步行往隐园去,此时下朝已有段时间,李澹一般会在午膳前温书习琴,午憩后才开始处理前日里的政务。
李澹早在隐园外湖边几案携一张五弦候着。心中不虞,撩拨出的琴音亦是嘲哳轻浮。
“老师长途劳顿,是朕考虑不周,刚放你回襄城,又自作主张请您回来。此次老师愿意应下太傅一职,实在帮了朕大忙。”李澹见郅毋疾到来,沉郁间现出悦色。“不过,刚刚园外那位女娘瞧着面生,似从未见老师带在身边。”
郅毋疾一顿,转而沉着回道:
“是在襄城的侍女,臣意料此番恐要长居,便带了几个妥帖的人同至,晨昏起卧便也方便些。”
李澹一阵张望园外,仍是那幅少年意气。
“朕瞧她容色不算出众,眼神却极凌厉,朕经过时竟也不低眉顺眼,只是照例行了个礼,果真老师的侍女都是心气极高的。前首那个汀兰姐姐,亦是一句多的话都不肯同我说。”
郅毋疾不禁失笑,终是卸下君臣之防,复归师生之谊。
“陛下可知,养在襄城不同皇城,我平日里只教他们做事用心诚意,旁的俗礼实是不用拘束,还望陛下莫要在意。汀兰拒着陛下,正是尽了礼数的本分才对。君王还需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便宽恕她们吧。”
李澹便作冷哼,“朕哪里是那样小气的人,只是深宫实在无聊,朕想多些人说说话罢了。”
“臣自是知道陛下虚怀。陛下着臣前来,定还有要事相商罢。”郅毋疾进堂下,先请李澹落座。
只见少年神情一振,方才还作顽态,此刻便已厉声而道:
“老师,朕此番被架住出兵已是不可避免。你是绝顶的谋士,虽然朕深知战场刀剑无眼,江水南岸若陈兵,朕希望你能前去督战,朕在军中也好有个替朕执言之人。有你在,朕在前朝尚还可在众言官面前挣出些薄面,否则,朕当真要成他们这帮老朽儒臣的附庸了。这东瓯,究竟是李氏与庶民的天下,还是他士大夫们的天下!”
郅毋疾于下首见少年帝王一片赤忱,情急间面色竟生出红潮,于是欲作安抚。
“臣并非畏惧战场。臣曾经多番呈言,只做陛下的老师,不愿涉身朝事。此番出襄城,至临安,只为陛下情面,若能让朝臣忌惮三分,也算鄙有用处。
臣,永远是陛下的老师,既应下小窦大人之托,必会在陛下危急时尽臣本分,施以援手。”
李澹听言,眼帘间竟盈出潮意,他已许久不曾想流泪了,只好匆匆侧身揩拭泪痕,忙请教起军机要事。
“两军陈于江水两岸,除了渡船,可有旁道取之。”
郅毋疾终是长叹一声,他果真亦有无法挣脱的铮骨和坚守。
金谷园,桃源境,林壑处,他也曾以为能置身此间,泠然终老,此生自有法子不再为人臣下。
“陛下,请着宫人替我展开《江水舆图》。”
***
陆羡出征半月,一刻未歇,如今终于陈兵边境。与江左已是一江之隔,等对方复国心切自乱阵脚,才好有由头后发制人。
军中将士跟随这位三皇子时间已不短,虽总是见他一幅冰霜模样,御下却能秉公,丝毫不敷衍了事,在士兵中逐渐已有威名。
“前日夜里临阵要逃的那波兵士何时提审?”郎将正询问陆羡如何处置前首抓住的逃兵。
陆羡眸色天生黑漆如松烟,却不知为何,总有隐约光彩灼人。
“放他们走罢,附上一个月的月例,即刻遣散,知会家人们领人。留在此地,等真上了战场,只会动摇军心。”
“可是,若不惩处以儆效尤,剩下的人若效仿,怕于战事不利。”
陆羡一摆手,命那郎将上前,“传吾的令,与江左战事若能占了上风,所有人均进军衔一级。杀一人,绢进五匹,钱盈五贯。拨下来的军饷不够的,从我西邸每月份银里支。”
陆羡心中清楚,如今军籍不似当年,彼时军中如前朝,家族世代传徙军衔,平民并无参军资格。如今兵民四处流亡,北霁无奈之间,只好广募流民重振军中,才有了普通人参军的资格。
因此这帮孩子,皆指着行军功绩,加官进爵以赈家中。中有几个人捱不住行军艰苦,又畏惧丧命,算不得多数寒民中的主流。
陆羡多数时间里自是成竹在胸,一切尽在掌控,偶尔也会生出亡命之徒的偏颇,是故才将那封信笺鲁莽间送往襄城。他真的很想知道,他若死了,她会不会留恋。
他从驻营南门一路步经数十座营帐,各处皆生火制晚间的吃食。牛羊之属,虽于兵士滋补,却也实在腥膻。
他于最北端自己的大帐前席地坐定,腿间胡乱支着,仍是那幅懒散貌。
夜幕如渊,篝火近前,目及之处众生皆随火光摇曳,他忽得就想起襄城外夜奔负伤那夜,他在燕馆庖厨间偷吃的那口糕饼。
自那日后,再未有焚香沐浴,洗净正形后,极放松地去吃任何一顿吃食了。至于她手制的,更是奢望。
-也不知她看到那封玉堂春笺时,作何反应。她那副完美仕女形容,像是比照着前朝顾恺之画布上的女娘进退出入,一点容不得错处,必定会怪我唐突。可惜不能当面瞧见她嗔怪,也许还有责打也说不准。
陆羡虽有丝缕相思之意,于这吹角连营处,笑容却不由苦涩。
他入神时分,南岸的建鼓琵琶已隐约噪鸣如闷雷,只是江水天堑,此刻还未能具细传到北霁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