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黛思华喝了许多酒，已经靠着长椅睡着了，那只酒壶也已经空了。
鬓边的头发已经散开了，别在后头的发钿也落在了地上，云磬将那枚发钿拾起，塞进她的手里，拦腰将人抱起，回了黛思华的寝殿。
黛思尘用五盏茶撑着，将全部奏折一字不落地看完，并认真做了批阅，桌前的烛灯已经快要燃尽了，黛思尘将最后一本奏折叠放在那堆文书上，靠着椅子松了口气。
“什么时辰了？”黛思尘问完，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兰沁声音不见困意，“启禀陛下，已经子时了。”
黛思尘满意地笑了一下，扶着桌案起身：“走，去千禧宫。”
去给明卿安逸的睡眠添点堵。
兰沁跟着她出了尚书房的门，却看见抬轿撵的侍女已经靠着廊柱睡着了。
兰沁正要上前将人叫醒，却被黛思尘伸手拦住：“让她们回去睡吧，千禧宫不远，朕走几步就到了，你也回去吧。”
兰沁可不放心：“陛下，今日华统领休沐，您一个人太危险了。”
黛思尘摆了摆手：“这是朕的旨意，兰沁就不要再坚持了，快回去休息吧。”
黛思尘没给她反驳的机会，径自下了台阶，玄色身影融进了浓重的夜色里。
小六起初还能强打精神在宫门口转悠，结果转着转着，就闭着眼睛回了殿内，最后趴在桌上睡过去。
“陛下驾到！”外面传来一声高亢的叫喊，将小六吓得一个机灵从圆凳上跳起来，好在阿峰一直清醒着，帮他简单地理了下仪容，然后迈出殿门，跪在殿前迎接。
黛思尘身边不见一位侍女，只有几位守夜的禁军跟在身后，到了宫门前，黛思尘就将他们打发离开了。
黛思尘只身踏入宫门，看见跪在院内的小六，走近将人扶起：“明卿可有一直在等朕吗？”
小六连忙道：“那是自然，陛下不来，臣侍无法入睡。”
千禧宫宫灯透亮，黛思尘瞧着他额间被压出的红印，也没戳破他的谎话，只微微一笑：“辛苦明卿了，待朕沐浴过后，便过来陪你。”
小六扯着她的袖子，低声请求道：“侍身伺候陛下梳洗吧。”
黛思尘想了想，浴池内赤/身/肉/搏多有不便，还是算了。
“不用了，明卿在床上乖乖等着朕就好。”黛思尘努力挤出一个假笑，却惹得宫内的侍者一阵脸红，纷纷垂下了头。
小六也配合地红着脸点了点头：“那侍身等着陛下。”
黛思尘转身去了怀香池，小六回到卧房，看着床上的两床春被，一不做二不休，抱起一床让阿峰藏起来。
等黛思尘换上金黄睡袍进来时，就看到小六故意将那件蔽体都费劲的纱衣扯到肩下，露出一双雪白纤薄的肩膀。
玉棋宫是知道代丽国的风俗，按照代丽国女人的喜好将少年调教得线形优美、肌理匀称。
然而黛思尘只注意到他的头发，及腰的墨发部分散落在金色的铺被上，露出那根不易察觉的银线，黛思尘盯着那根银线瞧了一会儿，她在代丽并未见过这样的杀器，只能凭直觉猜测，这东西是用来割颈取命的。
小六趴在被子上等着她过来，谁知这人就这样愣在那里，盯着自己看。
虽然他知道自己长得很好看，但也不至于欣赏如此之久吧？
小六终于忍不住侧过身，看向那位正在发呆沉思的女皇：“陛下，还不休息吗？”
黛思尘这才回神，‘嗯’了一声，然后走上前。
小六看着她伸出手，准备故技重施地用被子将自己裹住，然后滚到里面。
结果女皇将人推到墙边才发现，床上只有一床被子，而且已经被自己拱手让人了。
小六从被筒里钻出半个脑袋，只露出一双眼睛，果然看见黛思尘站在床边，神情怔愣片刻，却也只是一瞬便恢复如常。
然而这一瞬已经足够让小六笑得乐不可支了，黛思尘看着那床裹成圆筒的被子，正微微颤抖着，就知道里头的人此时有多开心了。
她沉着脸甩出一道凌厉的掌风将桌上的烛灯尽数熄灭，然后躺在床的外侧。
反正这个季节又冻不死人，没有被子又何妨？
女皇如是想道。
然而卧房彻底黑下了之后，她忽然听见旁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黛思尘还没来得及发问，就感觉那床春被盖在了自己身上，接着身旁便有一团温热贴近。
黛思尘习惯性地往前挪了挪，却反被小六抱住了腰，那片温热贴得更近了。
黛思尘警惕地握住他的手腕，却听见小六在贴着她的地方说道：“陛下，臣侍乖乖的，求您不要推开侍身。”
黛思尘在黑夜里翻了个白眼，不推开等着你半夜抹朕的脖子吗？
她这样想着，手腕就要用力将间的那只手拿掉。
脑海中似有白光闪过，她转念又想，莫非小六是准备要下手了？
思及此，她又沉默着松开了他的手腕，收手放回了身侧。
小六悄悄松了口气，心说这也算是进步了。
多亏了那几盏茶，黛思尘此时紧绷着心上的那根弦，警惕着小六的动作。
小六靠近她的胸口处，听见她心跳声如擂鼓一般急而密，故意问道：“陛下怎么心跳如此之快？”
佳人在怀，黛思尘居然也有忍不住的时候。
小六满意地笑了一下，将人抱得更紧了。
黛思尘长叹一口气，心想：若是你身旁也睡着一个人形杀器，保证你的心跳比朕还快。
她闭上了眼，轻声呢喃：“别闹了，快睡吧。”
虽是闭着眼，但是那份警惕却未减半分。
然而半个时辰过后，小六除了越挤越近，环在腰间那只手也越扣越紧之外，再无别的动作。
黛思尘放松片刻，才感受到颈侧均匀温热的呼吸，小六居然已经睡着了。
黛思尘有时真的怀疑玉棋宫的训练方式，就说这三个被派来专程行刺女皇的杀手，一个过于冲动且易受刺激，一个龟缩在宫内不敢出来，剩下的这个胆子倒是大得很，除了行刺什么都做。
黛思尘困意也逐渐涌了上来，她将腰间的那只手慢慢拿开，将身旁的小六往里推了一下。
颈侧扰人的热气终于消失了，黛思尘缓缓松了口气。
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完，那只手便再次缠了上来，比刚才还要用力，像孩子一样，手上的玩具掉了，捡起来之后会抓得更紧。
黛思尘生无可恋地望着虚空，眼皮却越来越酸，终于忍不住渐渐睡过去……
翌日，小六率先醒来，睁开眼时才察觉到自己正抱着个人，脑袋还靠在人家颈窝里。
小六抬起头就能看到黛思尘沉静的睡颜，那双一向威仪非凡的凤眸此时正轻轻阖着，睫羽如扇投下一小层阴影。
想来是正深睡着……
小六小心翼翼地将手从她的腰间撤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方枕上那段纤长藕白的脖颈，小声唤了一句：“陛下？”
对方并未回应，呼吸都未变一下。
小六这才伸手慢慢探向发间，摸到那根银线，却忽然冷静下来，收手改为探向黛思尘的颈侧。
两人本就离得近，小六只需稍稍抬手就能触到，然而他的指尖刚刚沾到那瓷白的颈间，黛思尘便警觉地睁开眼，立刻抬手握住他的手腕，翻身将人压住。
“陛下！”小六被她的突然的惊醒吓了一跳，虽然也没多意外，但作为一个身娇体弱的明卿，他觉得这声惊呼非常有必要。
黛思尘皱眉看他，眼中一片清明，哪里像是刚刚睡醒的样子?
“明卿想做甚？”黛思尘语气非常不善，像是在拷问什么。
小六也十分惊慌，只能定定地看着头顶的人，眸中尽是无辜与害怕：“臣侍只是见陛下的脖颈非常好看，想忍不住摸一下……”
黛思尘眼眸轻轻眯起：用刀摸？看朕不缴了你的凶器！
于是她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挑开小六的手心，满心欢喜地望过去。
然而手心里空无一物。
黛思尘有些意外地蹙了蹙眉，心想这人反应倒挺快，兴许是刚才被抓了个现形，便将东西撂出去了。
于是黛思尘又将他的双手扣在头顶，只手压住，甚至还威胁道：“不许动。”
小六只好乖乖应道：“臣侍遵旨。”
然而还没等黛思尘去搜查一番，殿门外却有声音闯了进来。
刚才小六那声惊呼传出殿外，守在殿外的侍者耳力甚好，便去将阿峰从膳房叫了过来，以为是殿内出了什么事。
阿峰不敢贸然闯入，只能隔着殿门恭敬地问道：“陛下与殿下可是有事吩咐？”
正在寻找凶器的黛思尘不想理会，倒是她身下的小六回了一句：“无……无妨，你嗯……你们不用进来！”
连哼带喘地说完了以后还加了一句：“陛下轻些……”
本是寻常的一句打点，然而小六将这句话添油加醋，让人羞于入耳，门外的阿峰听完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知道自己扰了女皇陛下的晨间美事。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回应，就听到殿内传来很轻的一句：“疼了？”
这声音低沉，明显是黛思尘的。
黛思尘并未听出什么异样，只以为是自己握疼了他，一番折腾后她并未找到凶器，只好松开了小六的手腕。
阿峰也顾不上回应了，立刻红着脸退开一步，连守在殿外的人也忍不住朝廊下退了几步。
黛思尘起身坐到一旁，困惑地盯着小六：没拿凶器碰朕做什么？难道是在故意试探？
小六却暗暗松了口气，幸亏刚才没真动手，否则自己也要和阿七一样横着出宫了。
他捏着淤红的手腕靠着床边坐起身，转头问黛思尘：“陛下刚才在找什么？”
小六起身时，一头乌发散开晃了一下，黛思尘看见了缠在发间的那根银线，心想小六刚才果然只是试探。
然而小六此时发问，她又不好不答，只能随口胡诌道：“蚊子。”
小六：找蚊子用得着握着老子的手腕，你是把我当蚊子了吧？
但是女皇说一他不能有二，只好故作相信地笑道：“原来如此，陛下可找到了？”
黛思尘：“蚊子反应快，已经离开帷帐飞远了。”
小六揉着手腕，勉强笑道：“这蚊子可真不识趣，要知道被陛下拍死可是莫大的荣幸。”
黛思尘扭头看他一眼，那双笑眯眯的面容写满了阴阳怪气，她不予理会，却在收回视线时瞥到了他白皙的手腕上印着一片红。
想来是她刚才过于用力了。
“还疼？”毕竟是自己惹出来的淤红，黛思尘只好关心一句。
小六扭过头，语气却满是委屈：“陛下赏的，臣侍不敢说疼。”
“疼就是疼，这有什么不敢说的。”黛思尘刚才情急之下已经握了他的手腕，心底的芥蒂也随之减轻不少。
“臣侍若说疼，陛下又能……”然而还未等他的话说完，自己的手腕就被对方夺了去。
黛思尘认真地看着那片淤红，上手沿着腕侧揉了两下，又道：“朕不太会做这个，若是捏疼了，大可喊出声来，不必忍着。”
小六看着她小心地揉着自己的手腕，力道轻而缓，仿佛在对待一件精贵瓷器一般。
然而黛思尘确实手艺不精，几次都捏在小六的痛处，小六却隐忍着没出声，然而指尖的蜷缩却出卖了他。
黛思尘察觉到了他的痛处，下次便会留意避开。
趁此机会，小六心存侥幸地朝黛思尘凑近，试探地问道：“陛下可有一点喜欢臣侍？”
黛思尘捏着他的双手，也不担心他会偷袭，任由他越靠越近。
她头也不抬，依旧认真地帮小六揉捏着手腕，漠然答道：“没有。”
她就算再任性也不会喜欢一个杀手。
小六：……
他也不气馁，反而又朝黛思尘身边挤进半分，微微笑道：“那想必是臣侍的魅力不够，臣侍以后会加倍努力，哪怕只能得到陛下的一点喜欢。”
黛思尘闻言垂眸看他：“你好像努力错方向了。”
这货是不是忘了自己是个杀手了？
“陛下这是何意？讨陛下的欢心原是臣侍的本分。”小六总觉得黛思尘发现了什么。
黛思尘也意识到自己言语间有不妥之处，没再和他争辩，转而道：“手腕好些了吗？”
小六坐直了身子，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腕上，看的却是黛思尘的那双手，他忽然鬼使神差地蜷起手指，随口答道：“好多了，多谢陛下。”
蜷起的指尖碰到黛思尘的手背，黛思尘立刻警觉，收手避开，转而蹙眉看向他。
小六看到她眼中十足十的防备，便想通了刚才黛思尘为何会忽然惊醒。
黛思尘应该是不喜欢别人主动碰触她。
似乎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黛思尘将他的手从身前移开，又变脸笑道：“既然好些了，朕就放心了。”
小六观而不语，但是心里却十分困惑，黛思尘明明是个皇帝，却不喜欢别人碰她，那她要后宫干嘛？
果然是娶进来当摆设的吗？
还没等他想明白，黛思尘就已经掀开被子起身，正要去穿衣。
小六见状，连忙跟着下床，想要抢先一步去捞架子上的龙袍，同时急忙道：“臣侍伺候陛下穿衣吧。”
黛思尘回头看他一眼，冷漠的眼神仿佛就要拒绝小六的请求，然而下一瞬却又转为柔和，说道：“那就辛苦明卿了。”
小六领命，将繁琐的龙袍一件件套在黛思尘身上，一双手有意无意地擦过黛思尘的胸口，触到那两团柔软，不觉愣了一下。
好像是真的……
黛思尘看了一眼套了一半的中衣，小六却在发愣，她只得出声询问：“在想什么？”
小六醒过神来，猛地摇头：“没什么，臣侍只是觉得陛下身量真好，这中衣虽然没什么花纹，但是穿在陛下身上，却也有多了几分龙腾之势。”
黛思尘看着他声情并茂地说着违心的话，虽然这话她很爱听，但是从小六这张嘴说出来，黛思尘只觉得是在贬她。
“说的不错。”无论是贬是褒，黛思尘都只当赞美。
小六在心里百般嗤嘲，将剩下的几件尽数套在黛思尘身上。
束腰时，小六扯着腰封往后用力拽了两下，将腰封收到最小的一节。
“太紧了。”黛思尘低头看他。
这货果然是要谋杀朕。
“啊，陛下见谅，臣侍头一回伺候陛下穿衣，有些地方不懂。”说着他将那腰封松开重新系了一遍，末了又抬手到龙袍的领口处。
黛思尘紧紧地盯着他的双手，然而小六只是帮她理了理领口的褶皱，没做旁的。
她失望地甩了甩龙袍的宽袖，并吩咐道：“昨夜等朕到那时，想必你也未休息好，继续躺下歇息吧，不用送朕了。”
说完便动身离开了卧房。
小六跪在地上，行礼道：“臣侍恭送陛下。”
殿外传来一片跪拜行礼之声，没过一会儿，阿峰便走进殿内，似乎是得了黛思尘的吩咐，进来伺候小六。
“小主可要再睡一会儿，还是要起了？”阿峰进门问道。
小六想起刚才自己演的那一出，只好应道；“本宫要去沐浴。”
“那……”
谁知还没等阿峰‘那’完，小六便说道：“不用人伺候，你将换洗的衣裳备好，放到怀香池边即可。”
阿峰以为小六害羞，不想让人瞧见身上的痕迹，便应道：“小的遵命。”
小六可不是害怕被人瞧见身上的痕迹，而是害怕人瞧见他身上没有痕迹。
他长舒一口气，转身去了怀香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