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五年后。
京城西南,武城大道往西,有一座再普通不过的宅子。宅子门前有两头奇怪的动物雕像,不似别家石狮子威猛,而是两只通体圆润,着黑白二色的西蜀物种。
憨厚可鞠的形态和栩栩如生的雕刻,引得头回看到的路人频频驻足观看,啧啧称赞。
一辆马车行来,稳稳停在两只石雕动物身前。
车帘掀开,一身着月白长袍的男子探身而出,动作干脆利落地从车上跃下,身后一只玉白的手腕轻轻垂下,似因为没来得及抓住先行的那人而透露出微微的沮丧之意。
男子身材颀长,是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人模样,然而那脸上却没有少年人的稚气,此刻一张上俊美无俦的脸上沉得滴水,那双漂亮凤眸里满是克制隐忍的戾气,仿佛藏着摧枯拉朽般的风雨之势。
他下车虽快,却没有急着离开,只背对着马车,待身后传来一道半是调侃,半是撒娇的声音后,脸上情绪骤散,方才面无表情地离去。
“哎呀疏宝!小疏!你到底在生什么气嘛?难道是大姨夫来了么?”叶箐近来是越来越摸不准这娃的脾气了,都说青春期的男生最难搞,她可算是见识到了,这三天两头的闹脾气,把她搞得够呛。
今日也不知道是哪里又惹到了这个少爷,一路从书院回来都没给她个好脸色看,她甭管谁对谁错,反正就是先认错的态度也没讨到好处。
刚进院子,拿着账本匆匆而来的李叔就迎了上来。
他面露难色的脸看到秦疏就笑逐颜开,拦住人道:“秦少爷啊,你快帮我看看,这笔糊涂账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啊?”说着就翻开账本,一副要与秦疏探讨一番的模样。
秦疏拿过账本,便听身后传来一道急切的声音。
“李叔,你快帮我拦住他!”叶箐喊道。
秦疏伸手地将账本拿过来,道:“李叔,待我看完再与你细说。”然后不待李叔说话便要大步离去。
叶箐看了急急道:“李叔,你快帮帮我啊!”
眼见着人就要走了,叶箐心一狠,就要拿出骚操作。
“哎哟,小姐啊,你快住手!你要是摔到哪里了可让我这把老骨头怎么办啊!”
前面大步离去的人听到身后撕心裂肺的声音顿住脚步,他回头一看,只见叶箐正要翻过围栏,从那泥泞的花坛抄近路过来。
“你做什么?”
遥遥的,秦疏看着那人不着天地的举动,低沉的嗓音穿过院中雨幕传来。
“哟!大少爷肯理我了?”
叶箐听到声音,收回自己的一只脚,嘴上却还是不着调。
秦疏看她没有要走的动作,低眉敛目片刻,没说话,只是转身欲走。
叶箐赶紧说好话:“诶,别别别,我们最最可爱的疏宝,等我一下嘛!”然而对方脚步不停,眼见着就要穿过游廊,回去自闭了。
叶箐急了,这家伙也不知道打哪学来的自闭的习惯,等他回去房间,保准是再哄不住出来了。她这么一急,就急出了出了个大乌龙。
明明人已经从那雕花漆红的护梁上下来了,却有股力道死死拽住她的衣裙。
她回头一看,才发现身上的襦裙被卡到那护梁间隙中去了。
“疏!宝!”叶箐苦着一张脸,求助道:“那个、那个我的裙子好像卡住啦!”
她尴尬得能原地再抠出一套三进院落。
稍微用了点劲,便听咔擦一声,是衣衫撕碎的声音,露出里面衬裤。
李叔上前去,按住还在用蛮力扯裙子的自家小姐,着急地数落:“哎哟,小姐啊,你可让我省点心吧,快住手,你且等着,待我去拿把剪刀和外衫过来……”说罢行色匆匆离去。
叶箐也担心自己一会要衣衫不整地见人,便也不敢再乱扯了。她懊恼至极,抬头求安慰,谁知这一看,却发现秦疏竟然早不见了。
虽说男大不由娘,但真到了这个时候,叶箐这个老母亲还是心碎得不行。
娃长大了果然就并不是暖和的小马甲了,看给她心凉的哟。
叶箐今日也折腾累了,下班好心去书院接那小子,结果还没个好脸色看。她索性在游廊上的护梁边坐下,撑着下巴看雨。
深秋的时节,秋雨下个不停,雨线如串起的白玉珠子从房檐滚下。
一别江州五年,书中的时间线似乎恢复了正常,一切都有条不紊地朝前行进。这北国的生活她过得也还算滋润,叶箐时常想,若是没有那注定不平凡的命运,带着秦疏就这样安安稳稳平平淡淡地活一辈子是不是更好。
但她知道这只是她的奢想,命运的巨轮注定要碾压她。好久没用过的面板上,帐头上的数字越来越多的零,虽说自己已经摆脱了最初的命运,她却还是不敢掉以轻心,拼命地攒积分。
“一、二、三、四、五……”又数了一遍数字,叶箐才安全感满满地关闭了面板。
“起来。”
一道微沉的男声打断叶箐的沾沾自喜,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她一抖,然后便被声音的主人握住肩头。
她回头一看,男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对方拿着一件雪白狐裘和一把剪刀,也不知道在身后站了多久。
见他俯下.身来,叶箐情不自禁往后挪了一点距离。
不知为何,这一刻对方给她的压迫感极其强烈。
秦疏顿了一下,按住她肩的手使了点劲,似乎在对她的反应表示不满。
“别动。”
叶箐像是被施了法,果真一动不动。
咔嚓一声,被挂住的裙子被剪开。
秦疏倾身将她拉起来,温暖的狐裘也披在了她身上。
她后知后觉地裹紧衣服,见对方做完雷锋就要离开,她方才想起来自己刚刚是为了什么才被挂上,连忙上前去死死扣住对方手腕,搂紧在怀中。
“不许跑!你倒是说说今天到底怎么了?难道是被别人欺负了?那跟姐姐生气做什么?要不姐带你去欺负回来?”
身侧的人猝不及防停下脚步。
叶箐看到他低眉敛目,好一副受尽委屈的表情,当即脑补了一通小可怜被欺负的场景,气愤道:“难不成还真是这样!”
她敛起袖子,怒道:“走,是谁?现在就去欺负回来!”
她愤愤不平,苦口婆心道:“我平日虽一再教育你要以和为贵!你倒也不比那么老实呀!我现在就跟你说,咱们要秉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这人要犯我,就要加倍还回去知道吗?”
叶箐拉着人要往回走,手上却传来微弱的挣扎感。
“没有。”秦疏低低道。
“什么?”
“没有人欺负我。”
他说罢抽出手来,转身要走,又被叶箐上前去拉住。
她举起拳头威胁:“那你倒是说说到底怎么了?是我惹到你了我道歉,不是的话我也不跟你一般见识!我跟你说你呢这是典型的青春期症状,姐姐我不怪你最近阴晴不定的脾气!但是你最好收敛点啊!别看我天天哄你,要是惹毛我看我不收拾你!”
秦疏听她以长辈自居的念叨,内心风卷云残般掠袭而过,面上却平静如水,待走到自己房前,他才问道:“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叶箐见到房门口了,自己该说的也都说了,只是这娃一点也没听进去的样子,便丧气道:“没了,但不许不吃晚饭。”
说罢,便松开自己的手,放开那只一路被自己搂在怀里的手,然后对方毫不留情地回屋、关门。
叶箐好好回味了一下对方身高腿长的模样,不禁又要感慨自己的鬼斧神工。
“啧,这小模样小腿的,不愧是我亲儿子。”言罢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两人房间只一墙之隔,一个在东边,一个在西边,均在二进院。
自从到了京城,两人便以姐弟身份行事,自然不再同住一室。
起初小秦疏还十分不愿,叶箐在夜里常常能在床上摸到一个偷偷潜进房中的小家伙。只是不久,大秦疏出现的时间便越来越长,只极少时候能让叶箐撞见懵懂的小秦疏。不过那时候的秦疏还不是个叛逆期的少年,虽没有小秦疏软糯乖巧,大体还是可爱的。
哪像现在,老甩脸给她看。
唉,吾儿叛逆伤透我心!
另一房间内,秦疏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那里还残留着被对方缠绕过的温度。
他想起不久前的一幕。
细雨迷蒙中的女子撑着油纸伞在书院外等他,看到他的时候微微笑着举高了伞,露出一张笑靥,遥遥向他招手。
然而他的脑海中远不止这些画面。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那个被奉为只读圣贤书的地方,滋生的却是一堆蛇虫鼠蚁。
“看什么眼都看直了?”
“那是谁的妞?”
“嗯?郑公子又好这一口了?你那宜春院的老相好可还等着你呢。”
“天下谁不爱美人,有这等绝色,谁还看得上那庸脂俗粉。”他说着便从小厮手中夺过雨伞,往那雨中少女走去。
身后,被挡住的男子露出身形,那双晦暗不明的眼睛模糊在雨线中。
少女见他定在原地,又冲他招招手,却见他一动不动,便狐疑地想要上前来,谁知道却被突然窜到眼前的男子拦住,只好停下脚步应付身前的人。
片刻后,他才抬步前去。
脚踩碎雨水积成的水洼,倒映出一池破裂的人影。
“走吧。”
他揽住女子,将那男子隔绝在她与自己之外。
被唤作郑公子的男人嘴边勾起一抹笑,恶劣道:“嘿,原来是秦公子家的,那倒是非要尝尝滋味不可了。不过想必滋味定然是不错的。”
“什么?”叶箐依稀听到几个词汇。
她转头想要看看那人,却被秦疏按住。她只好抬头看向秦疏,却见他神色不明,有些许不耐烦的样子,一时间思绪被他引去,担忧道:“怎么了?是上课累了?那我们赶紧回去吧,今天特意让厨房做了你爱吃的……”
她素来心大,而是很快便将突如其来此事抛之脑后,兴高采烈地与他说起今日的趣事。
唯留他心中掀起滔天的怒意,久久难平。
从回忆中抽离出来,秦疏思索片刻,坐到书桌面,提笔写下一封信。
墨迹未干,房门便被敲响。
他抬眼看向那门前的身影,不是她。
小云站在门口,见无人应门,便又多敲了几下。
这一回没过多久门便从里打开。
高大的男子站在门口,背光的身影压迫力十足,晦暗不明的神色在烛光中显得如夜叉般骇人。
小云不自觉后退一步,他也不知为何,这一刻竟在对方莫名的煞气之中呆愣起来,半响未有言语。
“何事?”秦疏皱眉问道。
“吃、吃晚饭了。”小云从那熟悉的声音中回过神来,结巴道。
秦疏看向对面房间,只见房中漆黑一片,是无人在里面的样子。
虽未说话,小云却看出其意,连忙解释:“方才铺子那边有人送了口信来,说是有故人来访,箐姐姐看了赶紧赶过去了,让我们不用等她吃饭。”
秦疏听了眉头皱得越发紧,也不言语,只关了房门,抬步就走。
小云见他不是去饭厅的方向,连忙问道:“你去哪里啊?箐姐姐说一定要叮嘱你吃晚饭的!”
这话一出,秦疏果真停下脚步,小云补充道:“今晚箐姐姐让厨房烧了你喜欢的菜,再不去都该凉了……”
“她何时去的?”
“啊?半个时辰前吧……喂!你去哪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