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歉
余岁成名后见过的人数不胜数,但再没有见过任何像李栩分毫的人。
他们彼此间都有多年交情,朱丽蔓甚至还曾费心模仿过她。
单论外表,她们都是一样的高挑瘦削。
朱丽蔓刻意模仿之下,她俩都染着一样颜色的头发,身体姿势也颇为相似。
但很多年前那天夜里所谓认错人的意外,他其实也心知肚明。
年轻时候为了折磨彼此而故意犯下的错,他和朱丽蔓都再没有机会纠正修改过来,因为李栩从不在意。
这也是为什么,李栩永远只是李栩,也终究只能是李栩。
八年未见,她比以前还要更瘦一些,颧骨高高,两颊一片阴影,下巴也尖尖细细。
她以前那头红发染得饱和度极高,隔着半个教室都能一眼就看到。以至于分开的这么些年里,他对她的想象仍旧是红发。
现在她穿着灰色的卫衣,戴着蓝色的针织帽,下面露出的头发成了金白色,剪到只到下巴处。
可也很适合她。余岁舔了一下嘴唇。
离得这么近,能看到她完全是素颜的状态,皮肤细腻,被风吹得两颊和鼻尖皆是红红的。
余岁等她喝完汤舒口气过后,才略略抬了下巴,睨她,不咸不淡道:“谁让你坐这的。”
李栩敢打包票,她绝对听到了席间有人激动得“噢噢”两声,再望过去,又不知道是谁。
她收回目光,也睨一眼余岁,反问:“怎么?有事?”
余岁正待要答,又有人姗姗来迟,一副大老板派头,刚进来就四处招呼一通:“嗨呀,这么齐人啊!我们这一班人难得碰上面,明儿聚一次吧!大明星,你来不来?”
余岁被抢白,心下有些厌烦,但还是先侧头看了李栩一眼,没有完全回绝:“我看一下行程。”
“应该的应该的。哎哟,这是李栩?”来人转头打量起李栩来,问:“你现在在哪高就呢?这么多年都没有你的消息了。”
几个人都望了过来,李栩微笑,简略道:“失业中。”
“没事,我也失业着,就在家啃老呗哈哈,你是还有冲劲,还能往外跑。”
八中的人有过半都是在家族企业里混日子,要说失业,那也是“今天搞垮一个项目,明天整掉一个活动”这种类型的失业。
哪怕是余岁这种进娱乐圈的,也是先由他同样做演员的父亲提携才进的圈子。
李栩:“我也是在家啃老,在宁城的家。”
在座有李满联系方式的皆知,李家已经好多年都是以一家四口的形式露面,李家曾经备受宠爱的长女李栩已经无人问津。
再加上李栩今日露面的这穿着打扮,众人也就对她的处境心里有数了。
现在不比还在读初中的时候,李栩的身世敏感,大家也不好意思再窥探。
倒没想到李栩这么耿直,问话的人一时噤声,便不好意思再开口了。
旁人不说了,余岁却在意起来,他一开口就自带冷气:“宁城的家?许家?那有什么好啃的。”
他这么说,李栩才想起他们曾一起回过许家,真可谓是时过境迁。
她回神,平淡道:“有个住的就不错了。”
余岁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片刻后又问:“你随了多少礼?”
李栩还没答,便有人报上数目来,李栩循声望过去,耳边却传来余岁略带讥讽的声音:“啧……你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
这话说得不客气,李栩又瞥他一眼。
在座皆是世家子弟,有多少人是真的跟她一样,靠自己的能力一点一点挣到钱,又一眼不眨能全给朋友随礼的。
台上的朱丽蔓念完誓言了,她和徐黎严紧紧相拥,又拗不过他,被迫在摄影机前和他亲嘴。
一吻好不容易结束,朱丽蔓两颊绯红,一手提着裙摆,一手和徐黎严紧紧相扣,二人开始向宾客祝酒。
看到这里,李栩才慢吞吞地回答余岁:“我很好,倒是你们……”
李栩手指也点点桌面,她没往下说,但“你们”能是什么样的光景呢?
光是看余岁身上的料子,李栩就知道他穿的全是名贵衣服,她于这些不甚讲究,但也认得余岁腕上系的手表。
前段时间他去参加颁奖礼,镜头切过他身上,那一瞬间的截图被很多人传阅,这只腕表也被扒出款式,价格保守估算也是她好几年的收入。
自从知道身世之后,她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心安理得地看待这些花费,但人外有的是人,北城多的是背靠富贵滔天家族的人。
富裕、权势都是没有极限的,永远无法知道谁占据了最高点的位置。
在这样的环境下,病态地追名逐利也成了常态。
人靠衣裳,余岁的容貌已经是最华贵的衣裳,他几乎与当年和她相恋时没有差别。
李栩最爱他的眉骨,余岁的眉骨突出,长得尤其漂亮,以前接吻时她总忍不住伸手去描。
从眉骨、鼻梁到唇型、下颌线,他都遗传了他母亲挺直利落的骨相,唯有那双眼继承了他同为演员的父亲的风情,身上那抹周正的气质一下子就被浪漫冲淡。
男性很少与纯直二字挂钩,但余岁这双眼就是有本事融合这些矛盾,也是凭着这些气质,他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接到了第一部戏。
时光待他不薄,他始终都是这样引人瞩目,又让人不得不望之却步的存在。
富有、俊逸、有实力如他,现在身上却也明显的是死气沉沉,再华美的衣物包裹着,通身也瘦削冷淡至极。
他们曾是耳鬓厮磨的情人,现在坐到一起却都瞧不起彼此。
另一边,朱丽蔓携着她新婚丈夫一桌一桌踱步过来,正欲上前来祝酒。
徐黎严已经喝得酒气上头,一脸的喜色,扒拉着朱丽蔓手臂,一副小丈夫的模样。
见到余岁,他的笑容略微僵硬几分,还是朱丽蔓率先开口的:“李栩……余总,感谢你们二位到场。”
余岁沉默,李栩朝她一笑,举杯。
二人对饮一杯,朱丽蔓被酒气熏得眼眶发红,声音带着颤意:“李栩,你能来太好了,以前我……我能有今天,我真的……”
她说得无与伦比,李栩截住她的话头:“没事的,我很为你高兴,要幸福。”
她想说的话被李栩抢先说了,朱丽蔓嘴唇动了动,等镇静下来了,才道:“嗯,你也是。”
初高中经常黏腻在一起的日子,那个时候还以为是那么寻常。
时过境迁,这么多年下来,竟再没有叙旧的好时候。
夫妻二人携手走在红色丝绒毛毯上,朱丽蔓突然回头,头纱随着动作撇到一边,露出高高盘起的红发。
李栩坐在余岁身旁,仍然在注视着她。
对上视线,她一如既往微笑着,又有几分冷淡。
好像多年前在八中操场升旗杆旁,他们三人也曾如此。
余岁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李栩,我们谈一谈。”
*
李栩先去了卫生间。
流水哗哗,她瞥了一眼镜中自己的打扮。
画面突然一暗,余岁出现在镜中,外头的灯光被他的身影挡走了大半。
“里面是女厕。”李栩没有回头,对着镜中的他,挑了一下眉毛。
余岁也没有想再走近,就在她身后,插着兜,问:“明天就回宁城?”
李栩转过身来,余岁低头看向她,看清了她脸上残留的水珠,略有嫌弃地皱眉,从兜里掏出纸巾递给她。
李栩接过,自己胡乱擦了两下,才说:“再过几天吧。”
她把纸巾团成一团,隔了几步,准确无误地丢在垃圾桶里,“走吧。”
她率先要走出去,余岁却自她身后轻轻拽住她的手腕。
他摩挲着她的手腕,斟酌着开口:“李栩,我和朱丽……”
李栩甫一听便觉得不耐,皱眉看他,截住他的话头,道:“那是八年前的事。”
余岁这几年众星捧月惯了,能再拉下面子提起往事,已经实属罕见,偏生李栩还从不在意。
“是,八年前的事,我错了。”余岁低着头,刘海掩住他的视线。
“我知道你辍学的时候,你已经和翁洛出国了,最近才知道你在宁城。”
他不是善于言辞的人,只觉得分开八年,终究害她蹉跎甚多,心里郁郁,便又低低叹了一句:“……对不起。”
李栩勉强耐着性子听他讲完,道:“嗯,知道了,我接受。”
“……不能留在北城吗?”
“行了,道歉我接受,但我真的没什么。”李栩说完,甩了一下,但没有挣脱,“松手,我要走了。”
“你知道我意思,留在北城,我会照顾你。”
李栩闻言,手上便又是用力,将他甩开来。
余岁一时不察,被她甩得手往后撞在洗手台边缘,不小心将洗手液碰倒。
砰的一声,洗手液的盖子滑掉出来,里头的液体滴答滴答地落下,余岁也吃痛地呲一声。
他缓了一会儿,蹲下身,一手捡起瓶盖,白皙的手背上已经青肿起来,另一手掏出纸巾擦掉地上的液体。
李栩既没有帮忙,却也没有离开,无声地、一动不动地站着看他擦得一干二净。
余岁一蹲下,更加显得瘦得过分,后颈细细的显得很是脆弱,椎骨伸进衣领像陡立的山脊。
李栩看了片刻,讥笑:“少感动自己了。”
余岁擦完,再站起来,将纸巾掷进一旁的垃圾桶里。
他脸上方才的温情、留恋也都消失了,二人冷冷对视着。
“只要想到你是余甄益的儿子,我就恶心得吃不下饭,我会稀罕你照顾?”
仇人,他们本就该是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