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永嘉带着人等在一边忍了多时,此时见杨姑姑不说话,以为太后交代的事情已了,便忍不住阴阳怪气道:“呵,柔福姐姐倒是好福气,这么短的时间里,竟然又收了一次成亲贺礼,真让妹妹好生羡慕啊。”
金玉奴眨了眨眼睛,不明所以地看着永嘉脸上略带恶意的神色,随口道:“哦,这有什么好羡慕的,回头你也多成几次亲呗。”
她的几个姐姐,哪个不是嫁了百八十回,这有什么的。
永嘉一愣,怒道:“你,你竟然诅咒袁哥哥,我,我要告诉他去!”
金玉奴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什么方哥哥圆哥哥的,吵死了。
“告就告呗,我害怕你啊,长舌精。”说完金玉奴还故意对着永嘉做了个略带嘲讽的鬼脸。
见两人要吵起来,正犹豫要不要插手的杨姑姑只好出来打圆场:“看我这记性,差点忘了正事,太后娘娘听闻驸马身体有恙,便让我带了这个过来,好方便驸马出行。”
她说完,一直跟在身后的小太监便推着一个木制的轮椅走了出来。
“这原本是监造院为太后娘娘打造的轮椅,太后娘娘特意嘱咐我送给沈将军。”
沈翊心念一动,目光扫过正对着自己满脸笑意的杨姑姑。
“请姑姑替沈翊谢过太后。”
杨姑姑虽然带着笑,目光却心虚地避开沈翊的眼睛。
她原先在宫外乡下的时候,就曾经听过什么「借尸还魂」的轶闻,后来入了宫,见多了行事阴狠的腌渍事情,自然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虚。
此时再看沈翊,只觉得那从长发之中露出眼神,似乎透着死气,怎么看怎么诡异。
永嘉等杨姑姑说完带人离开后,立刻憋着通红的小脸怒道:“你有什么好得意的,嫁不了袁哥哥,只能嫁个粗鲁不堪,目不识丁,天天在死人堆里打滚的武夫……”
金玉奴小时候就总被山里那些叽叽喳喳吵得要死的鸟精们嘲笑不识字,此时听永嘉提到「目不识丁」,不由得被戳中痛脚。
只见她双眼一瞪,永嘉立刻住了嘴,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打起嗝来。
金玉奴冷笑一声,不屑道:“亏你还是一国公主,难道不知道,你今日还能好端端地在这里羞辱我,正是你看不起的那些武夫用命换来的吗,你的金尊玉贵之下踩着无数的头颅热血,而你竟然看不起武夫,真是荒谬。”
永嘉以前还是郡主的时候,就总被柔福当着面训斥,那时候她是公主,自己低人一等,只能咽下这口气。
可如今自己是名正言顺的嫡公主,却还要受这种气。
她不服。
“你、你既然、这么、喜欢、武夫,正好、我听、听说、你这个驸马、快死了,我、可等着、你再、当、一回寡妇,到时候、我让我爹爹、把你嫁给、城门的、看守……”
永嘉顶着越打越凶的嗝,凶红了一张脸。
结果她狠话还没放完,就被皇后身边的宫人找了过来,好说歹说劝了几句,终于把人劝走。
金玉奴摇头晃脑地叉腰得瑟了两下,想着回头找个没人的时候,要让这个嘴坏的永嘉公主吃几只癞蛤蟆。
……
回到小院,吃完了迟来的早饭,金玉奴将坐着轮椅的沈翊推到树下,找个了日头晒不到的地方将人安置好。
“怎么样,这轮椅坐得舒服吗?”她还在青丘的时候,就觉得人可真聪明,会做各种各样很神奇的东西。
她的某任二姐夫,就曾经给她做过一个会动的木制小玩偶,她可喜欢了,每天都要趴在上面睡觉。
沈翊低头看向自己已经无法动弹的双腿,没有反应。
金玉奴不解地眨了眨眼睛,猜测道:“是不是坐久了不舒服?我也觉得这木头椅子太硬了,总坐着屁股疼,你等着,我去给你找个垫子。”
“不用。”沈翊抬手拦住金玉奴,慢慢抬起了因为囚禁多时越发消瘦的下巴,“你坐下,我有话和你说。”
金玉奴翘着脚坐在一旁的石墩子上:“怎么了?”
沈翊眼皮透着一股青白之色,抬起的时候总显得凉薄,只听他斟酌一番,淡淡开口道:“你嫁给我,乃是因为形势所迫,回头我们写一份和离书,你身为公主,必然能找到比我更合心意的驸马。”
和离?
四姐姐每次放四姐夫们离开狐狸洞,都说那叫和离。
所以,他这是想离开我?!
金玉奴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不行,我不要和离。”
沈翊看她一眼,眸色沉沉道:“你不愿意?”
“我当然不愿意啊。”金玉奴叉着腰,像个气鼓鼓的茶壶,“你这个人怎么回事,我对你这么好,为你做了这么多事,你竟然想要抛弃我,你个没良心的,负心薄幸!”
金玉奴不知道要怎么说才能打消沈翊的念头,只能学着四姐姐每次骂四姐夫们的样子,依葫芦画瓢来了一遍。
不过因为哭不出来,她只能用小手帕不停地擦眼角。
沈翊没想到金玉奴会这般哭闹,略带烦躁地用手指抵住额头,低声道:“我是个将死之人,你跟着我做什么!”
“呸呸呸,童言无忌,不许乱说。”
她们青丘咒狐一族,最忌讳的就是言灵,从小母亲就不让她乱说话,每次她胡说八道了什么,母亲就会拎着她的狐狸耳朵,让她把吐出来的言灵吃回去。
沈翊沉默地盯着金玉奴张牙舞抓的样子,忽然自嘲一笑:“不说,难道就可以不死吗?”
没有凡人能逃得过生死,何必自欺欺人。
“你是不是不想活了?”金玉奴乌黑的小眼珠忍不住滴溜溜地往沈翊腿上瞟。
沈翊重新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的激烈情绪只是即将燃尽的灰薪,只亮了一下,就灭了。
抬头看向院内那棵枯树的枝桠,淡淡道:“我没有要求死。”
他只是知道,自己活不长了。
那些天的严刑拷打伤了他的肺腑和经脉,今日醒来的这一口气,恐怕就是军营里常说的回光返照。
想来是冯太医知道他已无药可救,便用上了止痛的麻沸散,好让他走得舒服一些罢了。
或许一会,他一口气没上来,也就死了。
金玉奴不知道他的“误会”,而是靠着自己聪明的小脑瓜子思考了一番,得出了结论。
沈翊因为断腿,觉得生无可恋,所以不想活了。
既然如此,自己就得给他找个活下去的理由。
“夫君,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金玉奴神神秘秘地凑到沈翊身边,然后此地无银地四下看了看,随后低声道,“其实你的腿可以恢复行走。”
说完还不忘盯着沈翊的眼睛,认真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对此事百分之百的肯定。
沈翊顿时觉得有些荒谬。
他侧头看向金玉奴,只觉得这个用无稽的话语哄自己开心的女子,稚气又有些可怜。
他摇了摇头,刚要解释什么,恰在此时,昨晚在新房伺候的丫鬟忽然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满脸惊恐道:“北蛮、北蛮追来了,公,公主,快,快跑啊……”
话音刚落,她便一头扎进了屋子,满屋乱窜。
金玉奴见她这幅上蹿下跳的模样,只觉得有趣好玩,不知不觉被吸引过去,转过身专心看猴戏。
沈翊扭过头,见金玉奴傻愣愣地站着,一动不动,以为她被吓破了胆。
他其实已经从只言片语中猜到了她这些时日的遭遇——城破战乱,从云端一夜之间跌落泥里。
之前的驸马大概是死在了战乱中,无依无靠之际又迫于形势,嫁给了自己这个残废,受人嘲笑。
沈翊将那个抱了一堆东西的丫鬟叫住:“东西不必拿了,你出去找几个太监过来。”
他双腿不良于行,需要人抬上马车。
丫鬟正没了主心骨,一听有人发话,赶紧丢下手里的东西,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
沈翊等人走后,轻轻拉了拉金玉奴的袖子。
“去柜子里收拾几件轻便的衣物,然后将你的金银细软藏在其中,其余大件不必去管。”
乱世之中,唯有金银可以活命。
他将那小丫鬟支出去,便是给公主一个藏匿东西的机会。
金玉奴当然不懂里面的弯弯绕绕,只不过她生性喜欢金子,昨晚就已经把赵多富和王雍一家的所有金饰全部藏到了自己的须弥芥子之中。
此刻倒也不麻烦。
她进了屋,去衣柜里翻了几件衣服,全部卷成了一个团塞到了包袱里面。
“好了。”她拍了拍手,又来到屋外。
沈翊其实猜到她剩下的金银只怕不多,却没想到如此快速就打包好了。
看来哪怕是嫁给自己,她的皇帝叔叔也没给她准备什么值钱的嫁妆。
沈翊正要说点什么,刚刚跑出去的小丫鬟又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
“公,公主,我,我找不到人,没人搭理我。”
这种乱世,谁会来巴结一个没有权势的公主,和一个已经残了的破落将军。
沈翊正要让小丫鬟去找郭巨要几个士兵过来,却见一旁原本娇滴滴站着的公主忽然将手中的包袱塞到了小丫鬟手中。
“你是不是要小太监来抬你上马车?”金玉奴一撸袖子,就朝沈翊弯下腰来,“不用废事了,就这么两步路,我来。”
沈翊抬头:“什么……”
话未说完,金玉奴已将人轻轻松松地抱了起来,抬脚稳稳地朝马车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