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莺传
苏岫回到鹤居已是后半夜,她关上房门,将灯火燃起不久,才听见外面有熟悉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苏岫知道陪她回来的人是谁,在回来的路上,白榆君就跟在她身后不远处,在看到屋内的灯亮起才暗自离去。
此时此刻那飘摇的火苗就像燃在苏岫心里一般,一阵阵温澜潮生。
次日,苏岫便听闻王妃再次有孕,说是传医师来诊脉时已是三个月的身孕,李夫人和苏岫闻讯赶去。
还没进院门就听王妃在里面高声道:“我没这么矜贵,不就是怀个孩子,也不是没生过,账还是一样看,家还是一样管的。”
李夫人疾步走进去,规劝道:“我的姐姐,你快歇歇吧,有了身子的人还在这对账,这账本你就算少看一日,那也乱不了。”
苏岫也走过去附和道:“李夫人说的是,王妃有了身孕自然要细心些,怎么到了三个月才传医师过来?王妃也太不注意自己的身体,连月信推迟也没察觉吗?”
闻言,王妃先是一愣,随即笑起来:“瞧瞧这安妹妹说的,跟那医师审我的话如出一辙,你啊有所不知,我们王府呢,有自己的官田,这不是前些日子忙着下放种子么,我这一忙起来便什么都顾不得了。”
“也罢,今儿既然你们都过来了,我便索性歇上一天,就坐着陪你们喝喝茶,吃些点心便是。”说着,她搁下纸笔,随即目光一转,看向李夫人,忽而皱起眉来:“你瞧瞧你,还说我呢,你这些天又没睡好吧,脸色也太差了。”
苏岫也看过去,心里不由得一惊,李夫人消瘦了不少,脸色黯淡无光,黑白分明却呆愣无神的双眼下晕着浅淡的乌青,整个人像丢了魂一般。
苏岫知道她所为何事,却不能点破,只能接着王妃的话茬道:“是啊,李夫人也要注意自己都身子。”
李夫人听了,这才扯出淡淡的一抹笑意,像是只提线木偶被挑起了某根线,才会笑那么一下。
王妃脑中灵光一闪,倏忽道:“我听说最近镇上来了个戏班子,专唱越剧的,要不然我差人将他们叫过来唱个半天,也好解解闷。”
那天,戏班子到别苑的梨园里咿咿呀呀的唱了整个下午,苏岫对戏曲没什么兴趣,只知道那唱的一出西厢记。
这是老戏文了,从前在苏府时,苏岫少说也听过几十遍,不过总还是能听出新鲜来,台上莺莺舞着长袖,唱念做打皆是功夫。
“这西厢记我看过许多遍,回回都觉着这两位角儿对感情之事太不坚定,总是瞻前顾后,畏畏缩缩,倒是那红娘我最喜欢。”王妃随意地坐在椅子上,微微隆起的小腹被宽大的衣裳遮着,手边尽是瓜果零嘴,她时不时衔上几颗,见那戏接近尾声,才笑道。
苏岫正要随意附和一番,却见李夫人在一旁悄然红了眼眶,她不知道如何宽慰,只好低了低头,装作没看见。
在别苑的那个夏日,尤为风平浪静,鹤居里的海棠花从盛开到落败,几个月来,都没有战事传来,慎王回过别苑几次,也不过是跟女眷吃几顿饭,有时连夜也不留便匆匆离去。
可苏岫知道,这是惊涛骇浪前的海面,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藏汹涌。
“不是不是,李姨娘不是这样梳的。”小世子抱着铜镜照了照自己的发髻,暗自嘟囔道。
苏岫皱了皱眉,擦了擦鬓角的汗,柔声道:“可是我就是按照她教我的那样梳的啊。”
半晌,小世子都没有搭话,待到苏岫回忆了一遍李夫人的梳法,再走过去打算帮他重新梳时,却发现这小人正在角落里暗自掉小金豆。
“呀,这是怎么了?哪有男子汉因为发髻没梳好就哭鼻子的?”苏岫蹲到小世子面前,调侃道。
“不是因为发髻没梳好,我只是觉得…李姨娘定是不喜欢我了,从前都是她帮我梳,她都好久没有给我梳头了…”
小世子那双眼睛长得和王妃十分相似,眨巴起来比外邦进贡的波斯猫还要好看,被泪水一浸更是明媚似波光粼粼的湖面。
苏岫一边给小世子擦眼泪,一边哄道:“不会的,李姨娘很喜欢怀儿的,只是最近你阿娘和李姨娘都在忙官窑的事。”
提起官窑,苏岫灵机一动:“这样,安姨娘带你去官窑玩吧,过几日就是你李姨娘的生日,你可以亲手捏个瓷器送给她啊。”
闻言,小世子立马止住了哭声,蹦起来道:“真的嘛,那我要去!”
小世子一到窑厂,苏岫便挑了个细心又耐心的窑工陪着,教他如何让瓷土成型,如何画上喜欢的花样。
苏岫在一旁看着,也起了兴致,自己动手学着捏,可她在手工这方面实在没什么天赋,梳发髻梳不好,捏瓷土也捏得四不像。
她本想捏只小狼,可越捏越想只狗,便只能在狼嘴上下功夫,总要威风霸气一点才像狼,最后只捏成了个青面獠牙的疯狗。
丑得连她自己看着都忍不住笑出声来,她不禁幻想起来,如果把这个小家伙摆在白榆君的帐中会怎么样。
小世子玩了一会儿也没了耐心,身上手上都沾了瓷土,还跑过来拉苏岫的手:“安姨娘!我饿了,想吃点心。”
苏岫也不嫌他,只笑着:“好,安姨娘去给你找。”
官窑本是慎王没反之前向皇帝讨来的肥差,慎王举家迁到别苑暂住后,官窑的事便归了王妃协理,平日里查账征收都是王妃和李夫人与督窑官交接。
李夫人的翠居旁就是别苑的一个小门,从小门直通官窑很是方便,苏岫从官窑出去,没几步的路就到了翠居。
“李夫人,你正忙着吗?可不是我有意吵你,是怀儿闹着要吃点心…”
经过这么多日子,苏岫已经和李夫人还有王妃有了些情谊,进出彼此的院子也不必再拘着礼,她一边走进去,一边说着话,直到经过堂屋,看见卧房里的一幕,她便顷刻失了声。
只见那房梁上摇摇晃晃着一根粗绳,绳上挂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李夫人。
她梳着出嫁前的垂云鬓,头戴素钗,略施粉黛,着一身水青色襦裙,清水芙蓉一般,那双往日里温柔似水的双眸,此刻正微微阖着,一副沉静安详的样子,若不是看见那脖子上触目惊心的紫红勒痕,定以为她还睡着,且做了好梦。
丫鬟见苏岫过来,泡好了茶推门进来,接着便是杯碎茶泼,一声接着一声的哀嚎。
苏岫比她要冷静许多,一来是苏岫已经见过许多死人,心中再如何悲恸,身体也已经麻木,二来李夫人确实算其中表情最平和,离去最安逸的了。
李夫人被抱下来的时候,身子已经僵硬,想来是走了许久,那丫鬟如丧考妣,悲痛失神,只念叨着:“夫人说,要在屋里对账,不让旁人进来,我…我便一直没敢打扰…”
苏岫看见那狭小书房的案上摞着已经对好的账本,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些天以来,李夫人一直交代这些,嘱咐那些,连怀儿的发髻也放不下。
账本一侧还散落着几页纸,苏岫走过去看了看,那上面笔墨已干,是李夫人抄写的诗词,只有一句顿笔颇多,笔画浓重得支离破碎,尤为醒目。
薄情少年如飞絮。(注)
那是说张生的一句诗,《西厢记》本由《莺莺传》改编而成,本是悲剧,字里行间,痴男怨女,为情为爱,尝尽酸楚。
后人心有不甘,才改成了如今的团圆结局,而李夫人的一生便被囿于最初的结局中,终不得脱身。
苏岫将纸张攒起来捏在手里,直到指节泛白也没有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