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上之人
芊葳轻呷了一口白榆君斟的茶,叹道:“不错。”
白榆君笑道:“可是,有人说这是陈茶,不好喝。”
门外的苏岫险些没蹲稳。
两人寒暄一阵,芊葳便开门见山道:“白榆君可知我与嫡公主之间的事?”
白榆君轻握茶杯,嘴角含笑:“嗯,略有耳闻。”
“不知圣君对京都岳氏可有了解?”
“京城四大名门,苏风岳冯,如今便只剩下一个岳家,本君怎么会不知?”
“圣君果然对京城之事了如指掌,岳公子芝兰玉树,乃风流名士,是万千女子的春闺梦中人。”
“只是我与岳恒并非世人所传的那样,他也并非是我心上之人,嫡公主最得父皇宠爱,我们从来争不过她,她如今因旁人悠悠之口而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宫中险恶无边,从前还有星鹭陪我一起,可如今她也搬了出去,便只剩我一人在这深宫之中如履薄冰,难得一刻放松。”
芊葳神色沉静,双翠如柳叶,双眸似清泉,是千载难逢的美人,叹气皱眉也是倾城国色。
“我的确因为不能嫁到岳家而心如死灰,可并非是因为情爱,只要能出宫,只要能让我逃出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我并不在乎嫁与谁。”
说着,芊葳目光如炬,看向白榆君:“只要圣君能带我离开,将我接到新侯府,此后就算圣君弃我于不顾,舍我于冷榻,我也没有半句怨言。”
许久,案上的茶水已然冷却,白榆君忽而问道:“那你有没有心上之人?”
芊葳摇头。
白榆君将目光投向床榻,枕边放着两枚红色的种子,又扁又圆,鸡蛋大小,名叫过江龙子,这东西并不易得,要在南疆用真金白银去换,也未必换得来,此物可为药用,能解诸药之都毒,放在枕下亦有镇静安神之效。
“不瞒三公主,我有一个心上人,我与她很久之前就相识,那时我年少,矜傲又怯懦,心中所想终不敢也不能宣之于口,后来便再没有机会,但我心里一直有她,所以不可能另娶他人,恐怕帮不成三公主了。”
苏岫清清楚楚听到了白榆君这句话,心便被一根无形的细线提了起来,悬在胸口,上也吐不出来,下也落不踏实。
苏岫心想,也许这只是白榆君搪塞三公主的借口,可白榆君的语气又那样真挚,就像白榆君从前对她说的任何一句话,重如青山,贵若千金。
她知道这场谈话已经有了结论,便起身朝太医院走去。
后来她想起这事,便与扶风他们打听,问他们白榆君在北陵有没有什么心爱之人,他们的回答都是摇头。
那心上人的名字便也不得而知了。
芊葳也能明白白榆君这话的分量,心中虽有遗憾,却也不便不再叨扰,起身告辞。
傍晚时分,苏岫正在药房择药,太医院门外便传来一阵喧哗。
“本公主早就说了,不许派御医去给长公主府上,究竟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去了,还把她接到了宫里来?!”
“嫡公主你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
“少废话!把那人给本公主叫出来!”
苏岫一早猜到落霏会过来找她算账,果然这就来了。
“是我去医治的长公主。”
桑白听到苏岫站出来说话,连忙跑过来,恨不能将她的嘴缝上,又在她耳边小声道:“我的祖宗诶,你出来做什么啊?你不知道嫡公主的脾气,她其实就是被惯坏了,心思并不毒辣,你快回去,我们说几句好听哄哄便罢了。”
可苏岫偏立在那不走,落霏便趾高气扬地走过来,指着她的鼻子道:“你是把本公主的话当成耳边风是吧?你不去治她,她是会死么?那么矫情做什么?!”
苏岫目光没有半分闪躲,语气古井无波:“回禀嫡公主,长公主被你罚跪后,长时间发热,已有惊厥之象,若再不医治,恐真的会有性命之危。”
“我只是让她跪了两个时辰罢了,回去的时候分明还好好的。”
落霏似乎真的动容了几分,话音里少了几分理直气壮。
她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金枝玉叶,怕是连挨骂的时候都少有,哪里被罚跪过,夏日有寒冰,冬日有暖碳,日子过得舒坦,更没有在寒冬午夜被人罚跪过那么久,自然不知道这样做是会冻死人的。
苏岫冷声道:“那不如嫡公主今夜便去宫门口跪上几个时辰,看看如何。”
“放肆!你竟敢对本公主出言不逊!”
落霏才吼完这一句,不远处传来的一声哭喊便浇灭了她的盛怒。
“公主!公主不好了,孙贵妃…她,她被白榆君赐死了!”
一边哭喊一边奔到眼前的正是落霏的贴身侍女,夏蝉。
她正哭得涕泗横流,嗓子也哑了,而她喊出来的这段话也震慑住了所有人。
“怎么…怎么可能?!”
夏蝉跪到地上,泣不成声:“公主,千真万确,连尸首都没运回宫里,白榆君说,晚上直接在宫外下葬。”
苏岫没想到白榆君的训兵方法,便是如此干脆利落地杀鸡儆猴,怪不得他要问清楚最受宠的哪一位,宠妃想来也是妃嫔中地位最高的,如此一来方才能立竿见影。
“怎…怎么会?白榆君…”
落霏被吓得魂不附体,语不成句。
“我昨日,还约了孙姐姐一同赏梅…怎么会…”
看样子,落霏和孙贵妃交往匪浅,情同姐妹,孙贵妃是太后的人,接近几位公主恐怕也是太后授意的。
只是落霏恐怕还想不到这一层,看来她还真是个没脑子的,被别人卖了还要帮别人数钱。
落霏与婢女夏蝉抱头痛哭了一阵,夏蝉忽而在她耳边小声道:“公主,你还是不要惹这个医师了,她好像就是白榆君的人,若是…”
不必她再说,落霏已然打了好几个寒战,跌跌撞撞地被夏蝉扶起来,准备打道回宫。
夜里,月黑风高,落霏鼓足勇气踏出宫门,想要去送孙贵妃最后一程。
皇家后山之上,白榆君身披浓黑大氅,与身后的残雪相称,随意地站在在檀木棺椁旁,身边侍从持着的微弱灯火在他脸上不断晃动,站在他面前的便是皇帝后宫的三十个女眷。
原本应该是三十一个,有一个正躺在边上的棺椁里。
“如果不愿意好好站队列,那本君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让娘娘们躺着了,无非是多准备些棺椁,多挖些坑…”
不待白榆君说完,女眷们便抖若筛糠,纷纷跪下求饶,啜泣声与哭喊声交错着在树林山间回响,在夜深人静之时,尤其骇人。
“像本君之前说过的那样站好,你们只有半柱香的时间。”
白榆君的声音并不大,甚至没有盖过这些哀哀怨怨的哭声,可偏偏在他说完后,哭声也止了,根本用不上半柱香,一眨眼的功夫,散漫的一群人便站成了整齐的队列。
在之后的半柱香里,除了白榆君本人,几乎没人敢大声喘气,树林里安静极了,连雪塌落树枝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待到半柱香燃尽,白榆君便笑道:“好了,各位娘娘也累了,回吧,明天记得准时。”
那笑颜分明俊朗无俦,此时此刻却是比黑白无常还可怕,众女眷一哄而散,片刻也不敢停留。
侍从似乎也松了口气,可还没等他这口气喘完,白榆君便轻声道:“出来吧,公主。”
话音一落,落霏便从一颗青松后走了出来,她埋着头,紧咬着唇,似乎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去看看吧,本君要盖棺了。”
随后,落霏便朝那棺椁扑过去,才哭喊了一声‘孙姐姐’,就见棺椁里的人坐了起来。
落霏被吓得大叫一声,跌坐到地上。
“孙…孙姐姐…”
孙贵妃坐在棺椁里,面色惨白,显然被自己的处境和刚刚的一声惨叫吓得不轻,随后她下意识看向白榆君。
“你的孙姐姐没死,是本君设计让她假死的,就是为了掩人耳目。”
说罢,白榆君指着孙贵妃道:“本君会给你一笔银两,让你回娘家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但你若是敢把今天发生的事传出去,本君有的是办法,让你比今天死的更惨,你大可以试试看。”
孙贵妃连忙在棺椁里叩首道:“多谢白榆君饶我一命!多谢圣君开恩!!”
“行了,快出来吧,怪渗人的。”
白榆君抱着双臂,自上而下地斜睨着落霏道:“至于公主殿下,你应该知道怎么办吧?”
落霏这才回过神来,可腿已经软了,挣扎半天也站不起来,只能是跪着,磕磕绊绊道:“我…我知道…我绝对不会…不会说出去…”
“很好,如若公主殿下记性差,忘了你今天说的,那就只能请你也到这棺椁里躺上一躺了。”
随后,白榆君看着孙贵妃和落霏依依惜别,她们一个回宫,一个归家,至此,宫墙高,路途远,恐再难有重逢之日。
苏岫藏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幕,待到两人走后,侍从也被白榆君遣散,苏岫方才现身,她像要暗杀一般绕到白榆君身后,随即大喝一声,猛地扑上去。
白榆君一早感受到后面有人,却还是任由苏岫扑上来吓自己,然后装作惊魂未定地拍拍心口:“你吓死我了,你怎么在这?”
“来看看北陵圣君是怎么吓唬人的啊。”苏岫绕到白榆君身侧,手里持着手灯,歪头问道:“那我可是什么都知道了,白榆君要不要灭我的口啊?”
白榆君依然纵着她,笑而不语。
苏岫提着光亮,快步走上去,等着白榆君追上来,影子落在身后。
月光落在白榆君身上,他踩着苏岫的影子,暗自回答着:“舍不得。”